[摘要] 通过对历代医籍有关论述及黄疸证治的考察和分析表明,古代医家虽然能通过解剖实践直观地认识到胆汁贮存于胆,但却认为胆汁来源于胃,其功能在于“主决断”。那种认为“胆汁来源于肝”,并有“助饮食物消化”功能的说法,不仅与中医理论原旨相悖,而且也违背了历史与逻辑。探讨并还原中医学关于胆汁来源与功能认识的本来面目,对当前的中医理论和临床研究均有裨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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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胆汁的来源和功能,当今学界盛行的观点是“胆汁虽藏于胆,实则来源于肝,……泄于小肠,以助饮食物消化”[1]。但冷静、客观地加以考察,却发现此等说法是违背历史与逻辑的。现不揣浅陋,从历代医籍的有关论述及黄疸证治的角度对其作一浅探。不当之处,敬请斧正。
1.从历代医籍的有关论述看
《内经》、《难经》虽然明确指出胆具有贮存胆汁的功能,但对其来源却无任何交代。至《东医宝鉴》始有云:“肝之余气,溢入于胆,聚而成精。由是内藏精而不泄,外视物而得明为清净之腑,能通于眼目”,许浚自注引自《脉诀》[2]。这是当今中医基础学界倡言“胆汁由肝分泌”的唯一证据。然查《古今图书集成·医部全录》收录的王叔和《脉诀》并无此语,而在元·戴起宗《脉诀刊误》的注文中有云:“五腑皆有出入,唯胆无出入。其胆之精气,则因肝之余气溢入于胆,故脏在肝短叶间,相并而居,内藏精汁三合……”[3]戴氏是根据“五脏皆有出入,惟胆无出入”这一解剖认识,从气化理论来解释胆汁的来源。究其本意,从所言“肝之余气”,特别是“溢入于胆”四字,无非是说“肝合胆”、“胆附于肝”,胆所藏之“精汁”自然是由“肝之余气”所化生而已,显然不是从解剖生理学上发现了胆汁来源于肝的。在我国,直到晚清的王清任也未能真正搞清胆汁的来源。他认为胃有三门,“幽门之左寸许,另有一门,名曰津门。津门上有一管,名曰津管,是由胃出精汁水液之道路。”,“饮食入胃,食留于胃,精汁水液,先由津门流出,入津管。”据专家考证,“从津门在幽门之左寸许,津管在津门之上,胰又未附有任何管道,津管外又分三杈等论述看来,津门相当于今日所说的输胆总管和胰管的共同开口处。津管则相当于胰管、肝管和胆囊管。”[4]王清任虽然首次发现了输胆管道,但却认为它们是“由胃出精汁水液之道路”。也就是说,尚未认识到胆汁来源于肝,向肠道排泄的正常流向,而是反过来,以为其来源于胃。
王清任的这一认识,是与《内经》一脉相承的。胆所藏之“精汁”(即胆汁),《内经》时代只能认为是由水谷精微所化生,而胃又是吸收水谷精微的主要部位[5],故而得出胆汁来源于胃这一今天看来十分“荒谬”,但却是西医传入之前整个中国古代科技发展水平真实反映的“客观”认识。
目前几乎所有的中医基础理论著作或教材皆云:“胆汁……泄于小肠,以助饮食物消化”[1]或“胆汁……贮藏于胆,食物消化的过程中向小肠排泄,以助脾胃运化”[6]。对于胆汁的消化功能,据笔者查考,在现存医籍中首次明确提出者可能是唐容川,其文曰:“肝合胆,胆者中精之腑。《内经》云:脾之与胃以膜相连耳。谨按:各脏腑远近不一,实皆以膜相连。惟胆附于肝,最好切近。西医言肝无能事,只是化生胆汁,而胆汁循油膜入胃,则饮食之物得之乃化,是中焦之精气,全赖于胆,故胆者中精之腑也。胆属火,肝属木,胆汁为肝所化,是木生火也,胆汁化物是木能疏土也。”[7]唐宗海先生此论显然是将西医关于胆汁的功能与中医五行理论比附、推衍而来。对此,同属中西汇通学派的张锡纯说得尤为明白:“究之肝胆之为用,实能与脾胃相助为理。因五行之理,木能侮土,木亦能疏土也。”;“胆之汁亦木也,故能疏通小肠之气化,助之消化食物”[8]。
中医学是否认识到胆汁的消化功能,无须作过多的论证。只要看一下西医学关于胆汁消化功能发现的历史,自然就会得出结论。另外,明·李梃有云:“异哉胆也!无出入窍,而附于肝之叶间;水色金精,名清净腑,而避乎胃之私污”[9];《医家四要》亦云:“胆附于肝之短叶,胆为清净之腑,有上口而无下口谓之青肠。”[10]“胆无出入窍”或“有上口而无下口”的说法,今天看来是完全错误的,但如果他们已经认识到胆汁能向小肠排泄“以助饮食物消化”,又怎么会有如此“谬论”呢?所有这些都从反面佐证中医学没有也不可能认识到胆汁的消化功能。
总之,中国古代医家虽然能通过解剖实践直观地认识到胆汁贮存于胆,但对胆汁的来源及功能却根本不可能产生与西医学相一致的认识。正如有学者指出的那样:“当时的医学水平,人们虽然能通过解剖实践直观地看到肝、胆、胰有管道与胃肠相通,但不可能认识到胆汁、胰腺的消化功能,正如人们早已知道有消渴病(糖尿病)并有各种治疗方法,但却不知道与胰腺有关,更不知道什么是胰岛素一样。”[11]
2.从历代对黄疸的证治分析看
西医学认为黄疸是由于各种原因导致血清胆红素增高所致。如果中医学确已认识到胆汁来源于肝,并有助饮食物消化的功能,那么也理应认识到肝胆与黄疸之间的关系。因此,对历代医籍关于黄疸的证治加以分析和考证,也有助于这一问题的解答。
中医学关于黄疸的认识渊源有自,在《内经》中,与黄疸有关的脏腑、经脉虽涉及脾、胃、大肠、小肠、心包、肾、膀胱等(《灵枢·经脉》),却独无肝、胆,而关系最为密切者则是脾胃。如《素问·风论》云:“风气与阳明入胃……则为热中而目黄”,《素问·玉机真脏论》曰“肝传之脾,病名曰脾风,发疸,腹中热,烦心出黄”。医圣张仲景则将这一认识进一步具体化,《金匮要略·黄疸病脉证并治十五》开宗明义即指出:“寸口脉浮而缓,浮则为风,缓则为痹,痹非中风,四肢苦烦,脾色以黄,瘀热以行……热流膀胱,身体尽黄,名曰谷疸。”;《伤寒论·辨太阴病脉证并治》云:“伤寒脉浮而缓,手足自温,是为系在太阴。太阴者,身当发黄。”……仲景论述黄疸的条文虽多,但其认为黄疸的病位在脾胃,却是了无疑义的。
汉代以降以至唐宋,黄疸从脾胃论治,成为医家的一贯认识和主张。如《诸病源侯论》云:“黄病者……此由寒湿在表,则热畜于脾胃,腠理不开”;“脾胃有热,谷气郁蒸,因毒所加,故突发黄……故云急黄也”;“黄汗之为病……此由脾胃有热,汗出而入水中”;“有得黄病已差,而将息失宜……致病犯胃,名为犯黄候”;“脾脏中风,风与瘀热相搏,故令身体发黄……名为劳黄”[12]。《备急千金要方》云:黄疸“由暴得热以冷水洗之,热因留胃中”;谷疸“由大饥大食。胃气冲熏所致”[13]。至宋代,上述认识更加深化。以三部重要方书为例,《太平圣惠方》云:“急黄者,由脾胃有热,谷气郁蒸”;“内黄者,由热毒之气,在于脾胃,与谷气相搏”;“劳黄者,由脾脏中风,风与热相搏”;“黄汗……由脾胃有热,汗出而入水中”[14]。《圣济总录》更云:“疸病正有五种,……证状虽异,大率多因酒食过度,水谷相并,积于脾胃,复为风湿所搏,热气郁蒸,所以发黄为疸。”[15]《重订严氏济生方》复曰:“黄汗……由脾胃有热,汗出入水浴……黄疸……由酒食过度,脏腑热极,水谷相并,积于脾胃,复为风湿所搏……谷疸……由大饥大食,胃气冲熏所致……酒疸……由饮酒多,进谷少,胃内生热,因大醉当风入水所致也。”[16]
有明以来,医界对黄疸病位的认识有所变化,始作庸者是大医学家张景岳。他说道:“黄疸一证,古人多言为湿热,及有五疸之分者,皆未足以尽之,而不知黄之大要有四:曰阴黄,曰阳黄,曰表邪发黄,曰胆黄也”。这可能是最早提及黄疸与胆有关者。对于胆黄一证,其云“凡大惊大恐,及斗殴伤者皆有之。尝见有虎狼之惊,突然丧胆而病黄者,其病则骤;有酷吏之遭,或祸害之虑,恐怖不已而病黄者,其病则徐。……其证则无火无湿,其人则昏沉困倦,其色则正黄如染。凡此数证,皆因伤胆,盖胆伤则胆气败而胆液泄,故为此证。”从其所述来看,仅是由“大惊大恐”致“突然丧胆”或“伤胆”而发黄疸这一“现象”的观察、顿悟中,总结出了“胆黄”一症,并不能由此而证明其已认识到黄疸与胆汁之间存在着因果关系,这从他在论述黄疸的证治时,只字不及肝、胆,可以得到确证:“阳黄证,多以脾湿不流,郁热所致,必须清火邪,利小水,火清则溺自清,溺清则黄自退”;“阴黄证,多由内伤不足,不可以黄为意,专用清利,但宜调补心脾肾之虚,以培血气,血气复则黄必尽退”;“胆黄证,皆因伤胆而然,……凡遇此等证候,务宜大用甘温,速救元气。……凡诸用药,大都宜同阴黄证治法,当必有得生者。若治此证,而再加剋伐、分利,则真如压卵矣。”[17]张介宾此语一出,阿附者甚众。明清医家对黄疸病机的解释大都与“胆液泄”联系起来,但却仍然从脾胃论治。如林佩琴云:“阳黄系胃腑湿热熏蒸,与胆液泄越,上侵肺则发而为黄,……治在胃;阴黄系脾脏寒湿不适,与胆液浸淫,外渍肌肉,则发而为黄,……治在脾。”[18]喻昌云:“胆之热汁满而溢出于外,以渐渗于经络,则身目俱黄,为酒疸之病。”[19]总之,清代以前的医家认为黄疸的病位在脾胃,与肝胆无涉,这从历代治疗黄疸的方药分析,亦可得以证明:“清代以前(含清代)古医籍中论治疸病的处方用药,……虽然所用药物体现的治法很多,但仍以祛湿与健脾益气为主,这与历代医家对本病的病机认识是一致的。”[20]古代医家并未能认识到黄疸与胆汁之间的关系,其原因同未能发现胆汁的消化功能一样,这为我们所说的胆汁来源于胃提供了又一佐证。近代以来,汇通学派始主张从肝胆论治黄疸,如叶霖云:“胆管闭塞,其汁入血,即病瘅黄矣”[21];张锡纯云:“黄疸之证,中说谓脾受湿热,西说谓胆汁溢行,究之二说原可沟通也。……盖人身之气化由中焦而升降,脾土受湿,升降不能自如以敷布其气化,而肝胆之气化遂因之湮瘀,胆囊所藏之汁亦因之湮瘀而蓄极妄行,不注于小肠以化食,转溢于血中而周身发黄。”[22]
综上所述,由于历史条件和科技发展水平的限制,中医学没有也不可能对胆汁的来源和功能产生与西医学相一致的“科学”认识,那种认为“胆汁来源于肝”,并有“助饮食物消化”功能的说法,不仅与中医理论原旨相悖,而且也违背了历史与逻辑。
探讨并还原中医学关于胆汁来源与功能认识的本来面目,对当前的中医理论和临床研究均有裨益。在对中医理论本意还未考证清楚的情况下,即热衷于以西医学的思路和方法来验证、套入中医学的所谓“现代化”研究,不仅是行不通的,而且也是毫无意义的;目前临床上黄疸治疗专事肝胆清利的做法,无须说也是在西医关于黄疸发病机理的影响下“移植”、“套用”来的,是实实在在的“舍本逐末”之举。
中医学对胆汁功能的认识,早在《内经》即有云:“勇士者,……其胆满以傍,怒则气盛而胸张……此勇士之由然者也……怯士者,……其胆不满而纵,肠胃挺,胁下空,虽方大怒,气不能满其胸,……此怯士之所由然者也。”(《灵枢·论勇》);“胆病者,善太息,口苦,呕宿汁,心下淡淡,恐人将捕之”(《灵枢·邪气脏腑病形》);“善呕,呕有苦,长太息,心中憺憺,恐人将捕之,邪在胆,逆在胃。”(《灵枢·四时气》)。从生理、病理两个方面均明确指出胆汁的多少直接关乎人之勇怯,也就是说胆汁的主要功能在于“主决断”。至于这种认识是如何产生的?就非本篇小文所能容纳的了,俟来日他文另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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