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ournal of the Study on Religion and History 《宗教与历史》(辑刊·半年刊) 主编:陶飞亚' N) g W V7 _6 y" Y" N( l
主办:上海大学宗教与中国社会研究中心
% S0 x4 ^, M) f4 F# t近代西方科学输入以来,以学科化的方式几乎取代了中国知识传统中所有的科学科目,惟有一个例外就是中医,但这也带来了关于中医科学性质的激烈争论。医学人类学家冯珠娣(Judith Farquhar)上世纪末就曾提出“中国医学是惟一以引人注目的、既是作为一个体系又是以散漫的方式继续到20世纪的中国本土的科学”。 不过,需要提出的是,由于论争主要在国人之间展开,结果大家似乎忘记了争论的始作俑者是西方来华的传教士,尤其是医学传教士,实际上正是他们在跨文化的背景下最早从专业的立场评论中医的长短是非。 & n% L2 Q8 g+ N |
那么,传教士们究竟是如何看待中医的?许多研究都探讨了传教士在西医东渐过程中的贡献,但在对他们与中医关系的研究上至少存在两个问题:一是很少专门探讨他们对中医的认识;二是即使有探讨也是基本强调他们与中医的竞争和对中医的批评。但实际情况要复杂得多。因为从跨文化相遇的认识逻辑来看,这本应是知识的双向流动的过程。如果对国人而言,这种相遇的结果是西洋医学输入中国,那么对西人来说,是否也有从无知到理解并有选择地利用中医知识的一面呢?只是由于中西医学知识流动量能的落差,探讨这方面的问题就像梁其姿所说的“这更是艰难但重要的工作”。 但这也正说明了考察西洋医学背景下的传教士们,在语言、知识结构及民族文化感情的差异中看待中医、尤其是他们如何认识中国传统医学中的医疗理性及其现代价值就更有意义了。事实上,迄今为止,这种带有“中学西渐”意义的研究与“西学东渐”研究是极不对称的。 所以,本文将主要基于医学传教士的一手文献,来梳理和考察这些中国文化的“他者”在华行医传教的岁月中对中医的评论,特别要关注其认识的变化及原因。直到今天,无论在中国还是西方对中国传统医学的认识和争论仍在继续,这种正本清源的探讨,可能会对如何理解“传统”的知识带来有益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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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 [! t. r- Y; f7 }西人最早了解中国医学知识,大约是在元代中西交通的过程中。 但真正实地接触和观察中国医学并一直持续下来的,应该从明末清初的耶稣会士来华算起。16世纪末耶稣会士赶赴中国之际,以亚里士多德的自然哲学和希波克拉底四种体液说为基础的盖伦医学体系仍然支配着西方医学。中西医学都是以“传统观念和实际经验为依据的”。 当时双方的差别并未像后来那么大。明末来华懂点医道的利玛窦(Matthieu Ricci)就说:“他们按脉的方法和我们的一样,治病也相当成功。一般说来,他们用的药物非常简单,例如草药或根茎等诸如此类的东西。事实上,中国的全部医术就都包含在我们自己使用草药所遵循的规则里面。”在这里利玛窦并没有低看中医中药。但他也分析了中西医体制上的差异:“这里没有教授医学的公立学校。每个想要学医的人都由一个精通此道的人来传授。在两京(南京北京)都可通过考试来取得医学学位。然而,这只是一种形式,并没有什么好处。有学位的人行医并不比没有学位的更有权威或更受人尊敬,因为任何人都允许给病人治病,不管他是否精于医道。” 他还指出了中国科举制度下从医者地位的低下。利玛窦不是专业医生,但他体悟到了读书做官传统造成的轻视医学的社会心理对中国医生的专业训练和专业精神的消极影响。这些看法被后来的医学传教士们一再重复。 5 I0 b- C$ T& a
1621年来华的传教士邓玉函(P. Joanners Terrenz)是第一位到中国的耶稣会医生。他向身边的中国人指出其祖国瑞士也是用草药治病,不过与中国人不同的是“草木不以质咀,而蒸取其露”。 耶稣会士们对中国医术印象最深刻的是中国人精细的把脉诊断方法。1671年第一本中国诊脉著作在欧洲翻译出版。向欧洲介绍中医方面做的最多的是曾担任过王室御医的波兰耶稣会士卜弥格(Michel Boym)。他也翻译了中国诊脉的著作。在以他的名字出版的《中国医药概说》中介绍了一些中药品种和中医处方。一个为东印度公司服务的德国医生克来叶(Andreas Cleyer)在1682年出版的译著《中国临床》中节选了《王叔和脉诀》、《脉经》、《难经》和《黄帝内经》等中医经典。此书使英国医生福劳业(John Floyer)受到启发,发展出一种结合西方和中国诊脉经验的诊断新方法。 大致在这一时期,传教士和受其影响的西方人还是乐于向中医学习的。 $ O9 s$ k h; n$ @4 M r0 Q \
随着了解的深入,耶稣会士对接触到的中医事物有臧有否。传教士注意到“中国人给孩子接种疫苗的方法比英国式的更温和、危险性更小”。但他们更津津乐道自己在医学上的成功。如康熙患疟疾时“服用了金鸡纳霜,这种药以前在中国是不为人知的”。 他们观察到中国人对血液循环有所认识,但“并不清楚地知道,血液是以什么方式在流出肺部后分配到全身的,也不知道它们是怎样回流肺脏的”。 1705年来北京的罗马教皇特使多罗(Charles-Thomas Maillard De Tournon) 患病,太医奉康熙之命为其治疗,一段时间后他觉得清廷宫中“缺乏良医”。 总的说来,这一时期在皇帝要求下清朝宫廷里的中西医之间在制药及临床诊断方面还有合作,但医学理论上的沟通交流则未见其有。
$ B1 a, o- b& G( N0 P1793年英国使臣马嘎尔尼(George Macartney)觐见乾隆时,英国古典医学已经逐渐开始近代性的转型,在许多方面与中医拉开了距离。和珅生病时同时延请了中西医师,结果是西医治好了和珅的疝气。 马嘎尔尼使团中人也没有像传教士那样有在中国长期生活的经历,对中医已经没有那份耐心的理解。斯当东(George Thomas Staunton)完全以否定的口吻描写中医的把脉诊断。他还认为:“中国人根本不懂外科,他们连放血都不会。人体解剖是他们所深恶痛绝的。” 其实“放血”恰恰是古典西医中最有代表性的糟粕之一。 斯当东的指责反映了随着中英社会发展的差距,满怀文明优越感的英国使者们即使接触中医,也有了不屑一顾的倾向。
. K6 h) s* R$ D$ d% O$ @1807年英国伦敦会传教士马礼逊(Robert Morrison)来华,标志着基督新教与中国接触的开始。马不是专业医生但受过一点医学的训练。他主编英文刊物《印支搜闻》时,英国的哈克尼(Hackney)公司计划探究全球野生植物分布情况,请马礼逊帮助了解中国百姓的生活习俗、疾病分类、医疗法和中草药的使用和鉴别。这引发了马礼逊对中医中药的兴趣。他购买中国医书与李文斯顿(John Livingstone)共同研究中国医学。李是专业医生,他对中医药和中国疾病分布状况展开研究。1820年他们在澳门设立一家诊疗所,所内配备各种中草药,并收藏了八百多卷中医药书籍,还聘请一位在当地有声望的老中医和一位中草药专家到诊所,向他们讲解中医中药。李说自己的目的是想了解中国的药物和疗法是否“可以对现今西方所掌握的、能减轻人类痛苦的手段再做点补充”。 显然,在李看来两者的关系已经变成西医为主中医为辅。随后,在耶鲁大学受过神学和医学训练的伯驾(Peter Parker)是第一个从美国来中国的传教士医生。他于1835年在广州开设了一家眼科医院,该院到1839年发展成治疗各种疾病的医院。1838年英国东印度公司的郭雷枢(Thomas. R. Colledge)、伯驾和裨治文(Elijah C. Bridgeman)等倡议成立了中国医学传教士协会。这个学会认识到中医药治病的价值,建议用中药来加强自己的诊所。同样,他们认为熟悉中国人疾病的情况,将有助于完善他们自己的医学概念,并允许他们去纠正中国人的“错误”。一位名叫道宁(Downing)的医生与当地的中国药师交朋友,称其为“我的专业兄弟”,请他解答自己的问题。这位中国人也表达了对欧洲人如何治病的兴趣。一次这位中国药师生病,请道宁为其开处方,道有机会看遍了药房里的坛坛罐罐。这位老人“从别人意想不到的角落里拿出他的最珍贵的灵丹妙药”,让道看到了第一手的中国药物学。 + {8 I! N5 Z6 X3 c0 o2 C! |8 |5 c& u {
鸦片战争前夕来中国的郭实腊(Karl Friedrich August Gützlaff)也有一点医学知识,他有时给中国人船长和水手们看病,还将他的医疗活动拓展到沿海口岸附近。郭对中医理论有一点了解,但总要向他所遇到的中医挑战。他写道:“与这些在想象力方面是如此出色的人竞争,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我总是能使他们相信,我们的理论付诸实践时,总能产生最有益于健康的效果。” 尽管如此,郭实腊1837年发表了《中国人的医术》,赞扬了中国人的诊脉和草药知识,但又批评中国人“对解剖的无知,外科的无能,在急救时几乎毫无用处”。差不多同时麦都思(Walter H. Medhurst)认为可能是由于耶稣会士的影响,中国医术过去受到了过多的赞誉。《中国丛报》在1840年社论中说得更加直言不讳:“在中国人的医书中如此多的错误和如此少的正确混合在一起……如此多的没有用或者是肯定有害的与如此少的值得一提的东西,这使得弄明白中国人到底知道多少,以及他们怎样运用这些知识及效果如何就变得非常必要和重要了。” 显然,在明末清初后的两百多年中西医学时断时续的有限接触中,两大医学传统从似曾相识而终于渐行渐远。西医随着工业资本主义时代的到来,作为学科和行业都在发生近代性的转变,而中医却依然停留在古代世界,相应地在历史进程的时差里西方人对中医的评价开始走低。 二 ' |9 E$ T& c! A& a, V9 n
两次鸦片战争后的不平等条约使得传教士的活动空间扩大到整个中国,医学传教活动以诊所和医院的形式从中国的边缘向中心推进,开启了医学传教士接触和认识中医的新阶段。但此时西医的知识结构已经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十九世纪是西方医学高歌猛进的时代。细胞病理学说及细菌学的发展对疾病原因提供了更准确的说明。化学研究带来了麻醉药和消毒化学剂的发明,使得外科手术成为西医的强项。药理学的发展推动了制药业的进步。听诊器、血压计、体温计以及一系列光学器械的应用推动了临床医学的进步。至今仍在刊行的医学界权威杂志《柳叶刀》也在1823年问世。 这使得海外传教士可以通过杂志了解最新的医学成果和发表自己的研究。 这些传教士尤其是大学医学教育科班出身的医学传教士显然会用西医的标准来比较中医了。前者被看为是现代的和科学的,后者则成为传统的和非科学甚至迷信的。在这样的视角下他们对中医批评如潮。
; ]3 N' f& e t/ J; _* w) N他们批评中国医学缺乏以解剖学为基础的人体器官和生理学知识。英国伦敦会传教士医生合信(Benjamin Hobson)最早在《全体新论》的序言中批评中国医学缺乏以解剖学为基础的人体知识。他说:“予来粤有年,施医之暇,时习华文,每见中土医书所载骨肉脏腑经络,多不知其体用,輙为掩卷叹惜。夫医学一道,工夫甚巨,关系非轻。不知部位者,即不知病源;不知病源者,即不明治法;不明治法而用平常之药,犹属不致大害。若捕风捉影以药试病,将有不忍言者矣。” 这点被这些医生们一再重复。英国人德贞(John Dudgeon)担任过北京的英国伦敦会医院的外科医生,还被聘任为英国驻京使团的外科医生和同文馆的解剖学和生理学教授,对中国医术有所了解,他认为中医缺乏正确的人体知识,很多理论基于猜测和附会。翻译过《省身指掌》的美国传教士博恒理(Henry W. Porter)也提到与中医大夫探讨过人体内部构造,但中医“所言皆出臆度”,中医著作“所言经络脏腑,诸多舛讹”。 在天津行医的英国伦敦会马根济(John K. Mackenzie)的说法更苛刻,认为中医“关于解剖学和生理学的知识几乎等于零,他们以荒谬的理论来代替这些准确的知识”。
: V: k, V9 ?' ^5 _与解剖学相关的外科是医学传教士的一个老话题了。早在1838年郭雷枢在美国费城发表题为“中国医务传道会”的演讲,其中提到“中医的医疗充满了儿戏般的迷信;即使是富人也无法得到外科手术的治疗,因为他们不懂得任何外科手术”。 高德(Wm. Gauld)在1877年的大会上说:“在外科方面,医学传教士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领域,在这里直接的、经常是迅速的效果使中国人大为震惊,传教士在这方面的优势无容置疑。” 中国医学中的外科经验在传教士眼中根本就不值一提。 . q7 j e, m) N2 t
从西医的病理学和药理学出发,他们对中医用药理论的哲学联想方法也有尖锐的质疑。合信在《内科新说》序言中说:“中土医书,方论浩繁……每论一病,必浮举阴阳五行,缠绕不休,每用一药,必以色香形味,分配脏腑,更或高谈脉理,妄事神巫,脏腑功用,茫然不知,甚矣医学之衰也。” 在东北行医多年的苏格兰长老会传教士司督阁(Dugald Christie)对中医理论是有所了解的,他知道中医把人体和五行联系起来,疾病是五行失去平衡的结果,要恢复健康,就要用根据五行分类的药物去恢复五种器官平衡的理论。他感叹道:“中医的说道实在是太复杂了。”在他的叙述中全是中医大大小小的医疗事故,他评论说:“中国医学处于如此的混乱状态,治疗方法又是这样荒谬和千奇百怪,期待患者对医生抱有更大的信心是不现实的。” 花之安(Ernest Faber)在著名的《自西徂东》中说自己“尝考中国医书,汗牛充栋,然求其颇有可取者,尚多臆度之说。如论病则以阴阳五行相生相克立说,论脉则以寸关尺为言,论药则以一味可医数十症,且言其轻身益寿延年,岂不大谬”。 对中医药典把人体器官入药他们更有很多非议。据玛高温医生(Daniel J. MacGowan)统计,中药中用人体器官做成的药品至少有32种之多。 * _* o5 D) K j9 o6 z7 J& g
对中医“望、闻、问、切”的诊断方法,特别是以前一度被欧洲人推崇的中国切脉之法,现在医学传教士也专门给予猛烈批评。雒维廉(William Lockhart)认为,无穷无尽的解脉种类多为空想。合信认为:对于血液循环,中医“迷惑不解,错误百出”,不知静脉、动脉之分,对心脏的真正功能一无所知,也不懂得血液在毛细血管和肺中的变化。他发现在中医中“每一脉对应一个内脏,但却无一脉对应大脑”,真是荒唐可笑。 德贞说:“尝读中医脉书,云五脏六腑十二经脉,以五脏六腑计之,其数十一,不符十二之数,中医多强名牵合,有指为包络膻中者,有言应命门三焦者,聚讼纷然,指无一定,无非牵合臆断,以足十二经之数。” 他进一步认为:“再所言脉分两手,寸关尺仅止六部,若以诊五脏之病,则多一部,若候十二经之脉,则少六部,以理推之,咸多附会之谈耳,贻误后世。”因此中医常有误诊,“妇人之脉常以妊娠为经闭,每用行经破血之药,往往攻堕其胎,甚至子母两伤”。 ! R( a: t5 O' g( Z8 T& [7 [" e- R
传教士们还像利玛窦一样看到了中国缺乏专门的医学教育,并认为这是导致中国医学落后的根源。合信指出“中土医学,今不如古”,原因在于中医没有专门的医学教育和医生资格考试制度。他在《西医略论》中说:“西国医士,必须屡经考试,取列有名,方准行世,其贵如中国举人进士之名,其法略如中国考取文士之例,所以习之者精益求精,中国医士,士人自为之,不经官考,不加显荣,此不精之故一也。” 花之安则讲:“泰西医师,职甚尊崇,非学经考选,不能与世应酬,非若华人浅尝辄止,妄自尊大者同其科也。”他还抨击“无如有等读些少脉论,略识几味药性,晓得数条汤头,遂诩诩然自命为儒医,且有等高车稳坐,自夸为行时,而扣其所学,多是杀人之技”, 指出了这种制度性缺陷的严重后果。 6 d2 O" L' n& w; E$ C
对中医业者的水平和医德,传教士也是颇有非议。下乡传教时经常给人发药的李提摩太(Timothy Richard)就说过中国当时最好的医生“医术不比西方一个高明的草药商强多少”。 高德说:“任何无法以其他手段谋生的但能读懂医书又会抄写方子的人都可以行医。在很大程度上,人们都落到庸医手中,他们主要目的就是向病人收费,而不管后果如何。” 而中国社会种种带有民间信仰色彩的所谓治病行为,在他们看来更是荒诞不经。在成都的加拿大合一教会教士启尔徳(O. L. Kilborn)则对中医业者的水平和医德评价很低。他在1901年4月发表的《中国医药差会的事工》中说,中国不合格的医生多如牛毛,而且都是精通各科知识的“通才”。他们惟一目的是劝说患者接受他们的处方。如果误诊了,他们会千方百计的为自己开脱,最重要的理由是指责病人或许吃了某种犯克的食物。 & b) F$ k+ O. |5 H. X0 [6 k
传教士还批评中医的保守性。德贞1869至1871年在传教运动主流刊物《教务杂志》上连续8期发表长文,批评中国医术在近代以来因为保守而日益落后了,“他们的病理学至今还与盖伦的病理学相似”。他认为在中国“医书越古老越受尊重。这一点他们和我们有很大不同。中国书几乎销不动,西方则年年有新的版本,为的是与新的发现保持同步”。 德贞说自己“访考医术二十余年,叹中国之医书甚多,何明医之绝少也。细究其弊,一由于无专功,一由于泥古法”。 司督阁则认为“在许多世纪里,(中医)关于致病的原理和治疗的手段却止步不前”。
* K5 q- T# c# D在批评中国医学方面最有影响的能是美国长老会的嘉约翰(John G. Kerr)了。1877年5月在上海召开的第一次新教在华传教士大会上,嘉约翰宣读有关医学差会的论文,他提出东方民族的医疗方面的9个问题。第一、对解剖学和生理学彻底的无知,而且还用荒谬的理论来替代真正的知识;第二、对疾病本质的无知,把疾病起源归因于并不存在的原因,以五行和阴阳说来解释病情;第三、在很大程度上对药物性质的无知;第四、外科是极其原始和残忍的;第五、产科不仅谬论盛行,而且一旦病情紧急急需手术时,要么手法野蛮,要么不知所措,“在中国这样一个人口众多的国家,如果今天能拿出一个百年的统计数据,那么一定会披露令人恐怖的受折磨和丢了性命的人的数字”;第六、迷信的思想和行为主宰着所有未经启蒙的民族的医疗并使其误入歧途;第七、对儿科卫生和儿科疾病的无知;第八、完全没有卫生法规;第九、没有照顾病患的慈善机构。 嘉约翰实际上从医学和药学的理论、临床实践、医疗体制和政策管理等方面,几乎彻底否定了中医。嘉后来还担任了传教士医生学术组织“博医会”的首任主席和《博医会报》的首任主编,可见这种否定中医思想的认同度了。在1890年第二次在华新教传教士大会上,内地会的道思韦德(A. W. Douthwaite)做医药传教的报告时说“关于中国的医学科学我们能说什么呢?根本就不存在这样的东西”。 总之,在19世纪来华的大部分传教士医生那里,中医被看成是与现代世界不相容的古代世界的产物而已。在这些医学传教士的视野中中医是没有地位的。
: k0 A, S3 q3 j不过,中医的问题是不可能这么简单的。因为,备受传教士批评的中医在这个时代几乎没有变化,只是其缺陷在同时代西医的对照下被相对地凸显出来了,但怎么也不至于因为西医的出现,中医只有“无知”而没有合理的一面。正如对中医多有批评的司督阁在自传中不得不问道:“中医有这么多缺点,难道没有优点吗?” 就连很是轻蔑中医的丁韪良(W. A. P. Martin)也苛刻地承认“在对疾病的治疗当中,中医虽然既无研究又无科学,但几千年来积累起来的经验肯定会像瞎猫抓耗子那样,摸索出一些行之有效的疗法”。 因此,当这些传教士转向中医的经验领域或者西医所没有的领域时,他们无法忽视本地医学的贡献。
. m* Q! h+ G/ F4 O他们最先看到的是中药的疗效。传教士医生们往往对中医采取“医”“药”分离的态度。汉口威尔斯利会的斯密斯(J. Porter Smith)和嘉约翰都较早撰写有关中药的著作。 1858年合信在《内科新说》中有意识的对比了中西的药物。其中《东西本草录要》认为有的西医用药和中医医理相通,如茯苓、车前子等药;有的则中西医医理不同,但西医所用的多有中医本草中记载的药材。 他还主张西医在中国“药剂以中土所产为主,有必须备用,而中土所无者间用番药”。 可见他对于中医药材还是比较能接受的。此外,在中国从事传教,药费始终是传教士医生们考虑的重要因素。医药传教士金(Geo.King)指出在中国的医学传教活动面临西药材供给紧缺,因此在这样的环境中任何可以信赖的药材都是有价值的。他以中医使用的鸡嗉囊为例,说当时在美国已经有研究证明可以用鸡嗉囊作为促进消化的药物,而且他在中国也有用此药治愈病人的经验。 毕业于美国霍普金斯大学医学院的聂会东(James B. Neal)在1891递交给中华博医会关于中国药物问题委员会的报告中,认为当时对于中国药物的研究“既缺乏广度也远没有被外国医药工作者充分利用”。他建议教会诊所应当更广泛的利用中国本土药物。他对60种在济南地区可以购买到的药材用西医及近代化学的方法进行了测量,除了小部分没有能够量化外,对大部分药物都给出了外表、物理、化学性质等指标,而且具体指出其中哪些药物是确实有作用的,哪些是没有药效的。 不少传教士还对中药材进行了长期研究。
4 z0 C) C4 o) S/ m8 V医药传教士对于中医传统中强身健体的运动疗法表现出很大兴趣。德贞的《中国医术》回顾了古希腊罗马文明体育运动的传统,强调这类运动在印度和中国这类古国中也同样源远流长,因为在中国周代的《周礼》中就提到了“射”与“御”的重要性。他认为运动疗法在预防、治疗某些疾病以及作为愈后恢复的手段等方面有一定的价值。 而随着西方医学自身的发展,瑞典、德国、英国等国的医学人士提出了理疗以及身体锻炼在预防疾病中作用的理论。所以,德贞还专门节译了明代的《遵生八笺》编辑为《功夫:道家的医疗体操》一书传播国外。 曾担任香港爱丽斯医院首任院长的英国伦敦会医学传教士谭臣(John C. Thomson)也对中国的运动疗法有所青睐。 4 g3 V4 _, R0 l% J! y. l
即使在前面被一些医学传教士痛批的几个方面,也有人提出肯定的看法。英国传教士医生雒维廉1841年说:“不能这样推断,中国人在医学问题上的所有意见都仅仅是胡说,因为他们的一些著作显然是由一些很有天赋的人写作的,他们已经非常仔细地检验了疾病的本质和起因,一些用于控制传染病的规则和观念是决不能被轻视的。”雒维廉还指出在北京太医院“人人对医学非常熟悉,拥有无可非议的品格。人们通过考试进入学院,担任职务,行医治病”。 雒维廉显然已经觉察到被西医们一概而论的中医业者实际上存在着不同的层次,不能把游方郎中和江湖骗子与中医一概而论。他还赞扬说:“在很大程度上(中国)医生依靠经验非常明智地处理病例。尽管他们的医学理论是不完善的,但他们掌握了许多药物的性能和用法;他们也明白不同形式饮食的用途。作为准确的观察者他们能仔细的追溯病因、找到治愈疾病的办法。他们能根据经验对症下药。” 谭臣在1892年撰文专门讨论“中国的外科”。他对中国古代医学成就给予很多肯定,称:“中国的外科系统(如果可以称其为系统的话)产生于4500年前,那时侯人们就知道血液循环。早在公元前1100年,中国人就能勇敢而有技巧地做阉割手术;公元前6世纪就能解剖人体;公元前4世纪发明了按摩疗法;在基督纪元到来之前,中国人就用现在西方的方法治疗梅毒;公元3世纪,就发现有人使用麻醉剂,至少开始开孔;公元6世纪在腹部手术上取得长足进步。” - p6 H8 u0 u2 B
不过,尽管我们还可以找一些类似的例子,但医学传教士们对中医的认同仅仅在这些有限的问题上。我们可以看到像嘉约翰、合信、德贞及雒维廉等对中医说过一些好话的人,也正是在要害问题上猛批中医的人。两种看法不是等量齐观而是有主次之分的。批评中医是传教士医学界的强势话语。研究美国长老会在华历史的布朗(G. Thompson Brown)说:“近年以来,医学传教士因为他们对传统中国医学的敌视而被批评。但是,科莱恩(Sophie Crane) 认为这方面有一些可以理解的原因:(1)他们所来自的美国医学界正进入一个把‘庸医’驱逐出业界的阶段,它对任何被认为是对医学的科学基础的偏离都不能容忍;(2)医学传教士碰到过许多在传统医生手里受了折磨的悲惨的患者;(3)他们繁忙的日程和语言的限制使得他们很少有机会与中医业者交流,后者感到自己受到来自外国的医生竞争的威胁。” 其实除了这些比较堂皇的原因之外,医学传教士评论中医还受制于一些别的因素。
$ d1 R n: J# b* Z4 n首先,传教士医疗事业耗费传教事业的人力和物力,又不能直接传教,因此其价值在教会内部常受质疑。最强烈的质疑往往来自布道传教士。1874年传教士斯加布罗夫(William Scarborough)在5、6月号《教务杂志》上发表了《医药传教士》的长文。他声称自己传教多年,与汉口卫理公会医院有十年之久的联系,他赞扬医药传教士做了“不可否认的好事”,是“最受欢迎的外国人”,但却狠狠批评它不像是个传教机构,而仅仅是“慈善机构”,有点与信仰基督教不相干。 因此,为了维护自身事业在整个传教运动中的合法性,医学传教士必然要在各种场合批评中医。就像高晞指出的,嘉约翰在传教大会上针对中医的发言是“为强化医学传教在中国的必要性和可行性”。 他们通过否定中医的价值,来证明自己作为传教士而在中国行医的合理性,求得教会内部的支持。在这种教会圈内政治的考量下来谈中医难免有失真之处了。 ; _3 V, p D6 w& r- j/ S; p
其次,正如柯文(Paul A. Cohen)指出的:“从广义上来讲,19世纪末西方的优越感在本质上是包罗万象的,不仅是在诸如财富和力量的物质范畴方面,而且包括了文化、宗教、道德、风俗及其他的精神领域。” 这一时期来华的传教士,往往有强烈的文化和宗教的优越感。在一些来华传教士眼中,东方诸民族正处于灭亡的阴影中,“没有希望、没有上帝,自愿成为罪恶和撒旦的奴隶”。 明恩浦(Arthur H. Smith)晚年写给年轻传教士的手册中说得很直白:“就说年轻传教士到中国来这件事,这就是假设他有一种优势——否则,他来干什么?” 这种优越感往往导致传教士轻视甚至缺乏正面认识一切本地文化成果的意愿。嘉约翰在宣读的论文中,反复使用“未开化民族”、“未经启蒙的国家”这样的词汇来描写中国的医疗状况,正是这种思想的表现。
W% z$ B# N2 l4 I; C$ {4 ]6 t最后,即使医学传教士要想深入认识中医,这一时期也有条件的限制。教会诊所和医院规模比较小,医学传教士疲于诊疗与宣教之间。同时,对中国语言文化的了解有限,客观上也不太具备深入研究中医必需的条件。此外,在传教士对中医议论纷纷之际,中国人一方是失语的。一批接触到西医的中国人,惊眩于西医的新奇和疗效,反观出中医的种种不足,几乎完全失去了对中医的信心,成为传教士批评中医的文字助手。前面提到的合信和德贞的中文著作,就是在中医人士的帮助下写成的。在这些文字中,可能也体现了这些中国人在接触西医后对中医的批评。 R4 G; H$ e \
但值得注意的是,当时医学传教士人数很少,但能量很大。教会医院也逐步在城市铺开。中国朝野接受西医几乎没有什么障碍,医学传教士得到中国官绅赞赏的例子比比皆是。 在1907年召开的传教士来华百年大会上,担任医学分会主席的司督阁宣布教会医学院学生的文凭得到了清政府承认。 1910-1911年东北鼠疫大爆发,西医被官方委以防疫重任并成功控制了疫情,这被看成是西方医学在中国被认可的标志性事件。 辛亥之后,这种官方认同西医的趋势继续发展,医学传教士要在一个新的行医环境下来审视中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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