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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东义谈“外感热病”(5)温病学的创新与不足
曹东义 发表于:2016-7-27 15:48:01 复制链接 发表新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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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病概念的转化与变迁
关于温病的最早记载,主要有长沙马王堆汉墓帛画“引温病”,其中没有关于温病证候的描述。与马王堆医书成书年代比较接近的,湖北江陵张家山汉墓出土医书《脉书》,其中记载了温病的证候。《脉书》说:“头身痛,汗不出而渴,为温。身寒热,渴,四节痛,为疟。”因此可以看出,温病在发热的基础上,再加上不出汗而且口渴。应当不见恶寒的证候,因为,后边的疟病有“身寒热”,也有口渴、四节痛。因此,温病如果有恶寒,就不容易与疟区分开。当然,后世所说的疟,是往来寒热。“往来寒热”这种现象当时是否已经认识到了,我们不能轻易下结论。《素问·疟论》的时代,已经明确认识到了疟病的“往来寒热”。
《素问》提到了“冬伤于寒,春必病温”,只是限定了温病的季节,发生于春季,或者春末夏初。因为《素问·热论》说:“凡病伤寒而成温者,先夏至日者为病温,后夏至日者为病暑”。反映了《素问》的作者注重发病的季节,而对于证候表现,都以“热病”概之,并没有伤寒、热病、温病相互区别的含义。因此,才有“今夫热病者,皆伤寒之类也”的论述。
《素问·评热论篇》云:“黄帝问曰:有病温者,汗出辄复热,而脉躁疾不为汗衰,狂言不能食,病名为何?歧伯对曰:病名阴阳交,交者死也。”其中说的温病的证候,是发展到比较严重时的证候,对于温病的一般表现尚缺乏细致的描述。
《难经·五十八难》对于伤寒、中风、热病、湿温的脉象都有所描述,而对于温病的脉象,却给了一个这样的说法:“温病之脉,行在诸经,不拘何经之动,各随其经之所在而取之”。那么,温病的脉象到底如何,仍然不得要领。
张仲景对于温病和伤寒的认识,已经发生了改变,他深受《难经》和《阴阳大论》的影响。张仲景在《伤寒例》中,对于温病有较多的论述,首先是对于伤寒与温病的关系的论述:“中而即病者,名曰伤寒;不即病者,寒毒藏于肌肤,至春变为温病,至夏变为暑病。”这是继承《素问·热论》的观点,又增加了寒邪伏藏的观点。他还提出了“冬温”的概念,这是前人所未提到的。《伤寒例》说:“其冬有非节之暖者,名曰冬温。冬温之毒与伤寒大异,冬温复有先后,更相重沓,亦有轻重,为治不同,证如后章。”
在温病的证候上,不仅冬温与伤寒不同,就是春天的温病也与伤寒有别,《伤寒例》说:“从立春节后,其中无暴大寒,又不冰雪,而有人壮热为病者,此属春时阳气发于(外),冬时伏寒,变为温病。”在春暖花开的时节,没有突然的寒流,人不可能感受寒邪,却突然出现“壮热为病”,这是怎样发生的?张仲景联想到冬季的伤寒,冬季伤寒有恶寒表证,此时却没有经过恶寒的太阳病阶段,直接出现了阳明病阶段才有的“壮热为病”,他因此提出来“伏寒”的理论假说,从此影响了几千年。
这些认识与张仲景在《伤寒论》中对于温病证候的描述是一样的:“太阳病,发热而渴,不恶寒者为温病”。“恶寒”是太阳表证必备的证候,恰如古人所云:“有一份恶寒,便有一份表证。”此处的“太阳病”因为“不恶寒”,故与《素问·热论》“伤寒一日,巨阳受之”一样,只能是“发病第一天”之意。也就是说,此处“太阳病”三字不是太阳病的提纲证“脉浮、头项强痛而恶寒”的代称,而是发病第一天之意。仲景受《素问·热论》学术思想影响,也有“伤寒一日,太阳受之”的论述。同理,“阳明病,脉迟,汗出多,微恶寒者,表未解也,可发汗,宜桂枝汤。”“阳明病,脉浮,无汗而喘者,发汗则愈,宜麻黄汤。”这两条经文中的“阳明病”,也不是其提纲证的“胃家实”的代称,而是“发病第二天”之意。否则,我们就无法解释这三条原文。这也是仲景《伤寒论》受《素问·热论》“日传一经”影响的有力例证。
在张仲景之前,温病只是发生于春季的“季节病”,不是泛发于四季的广义外感病。在证候上,温病不恶寒而壮热,治疗上自然就没有使用麻黄汤、桂枝汤解表的问题,而是如何清解里热的问题。
张仲景在《伤寒例》中,还提出来一个“更感异气,变为他病”的问题,这个变为“他病”,实际上是变为了“温病”,也就是后世广义温病所说的温疟、风温、温毒、瘟疫。值得说明的是,这个变来的“他病”,是在《难经》广义伤寒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的,不是一开始就自己患了这几种温病。外感疾病之间可以转化的学说,与后世每一种温病都对应着一种外邪,是有所区别的。值得我们进一步研究。
温病学说的变化,在晋代已经出现了混乱的情况。葛洪《肘后方》说: “伤寒、时行、瘟疫,三名同一种耳,而源本小异。其冬月伤于寒,或疾行力作,汗出得风冷,至夏发,名为伤寒;其冬月不甚寒,多暖气及西风,使人骨节缓堕,受病,至春发,名为时行;其年岁中有疠气,兼挟鬼毒相注,名为温病。如此诊候并相似。又贵胜雅言,总名伤寒,世俗因号为时行,道术符刻言五温,亦复殊,大归终止是共途也。然自有阳明、少阴、阴毒、阳毒为异耳。少阴病例不发热,而腹满下痢,最难治也[1]
很显然,葛洪的外感热病学说中,“冬伤于寒,伏气至夏发,名为伤寒”的论述,与《素问》《灵枢》所说的“冬伤于寒,春必温病”的热病学说不同;其“伤寒、时行、瘟疫,三名同一种”的学说,与《难经》的广义伤寒学说也不相符;其“冬月受风,至春发为时行”,“疬气兼加鬼毒相注为温病”的观点,与《阴阳大论》、仲景《伤寒例》的时行异气、温病等广义伤寒学说也不相符。是其别有师传独出新论,还是其记忆不确而误出谬说?笔者不敢妄下断言,但从其论述分析,葛洪主要受仲景伤寒学说的影响。他对仲景六经辨伤寒的学术特色,有所认识,与王叔和崇尚华佗“伤寒六部传变学说”有着明显的区别。
葛洪在伤寒病的治疗上主张:“伤寒毒气所攻,故凡治伤寒方甚多,其有诸麻黄、葛根、桂枝、柴胡、青龙、白虎、四顺、四逆二十余方,并是至要者。而药难尽备,且诊候须明。悉别所在,撰(于)大方中。今唯载前四方,尤是急须者耳。其黄膏、赤散,在‘辟病’条中。预合,初觉患,便服之。”又云:“伤寒有数种,人不能别之,令一药尽治之者,若初觉头疼肉热、脉洪起一二日,便做葱鼓汤。用葱白一虎口、豉一升,以水三升,煮取一升,顿服取汗。不汗,复更作,加葛根二两、升麻三两,五升水,煎取二升,分再服,必得汗。若不汗,更加麻黄二两。又用葱汤研米二合,水一升,煮之。少时下盐豉,后内(纳)葱白四物,令火煎,取三升,分服取汗也。”
葛洪虽然在外感热病理论方面,缺乏深刻的认识,但在临床治疗上,却积累了许多有效、实用的单方、验方,深受历代医家与士人的珍爱。陶弘景《补阙肘后百一方序》云:“伤寒、中风,诊候最难分别,皆应取之于脉。岂凡庸能究?”也许,正是因为葛洪《肘后方》面对的,是对医学了解不够深入的广大群众,所以他才说“伤寒有数种,人不能别,令一药尽治之”。这种放弃理论论争,面向临床治疗的务实精神,正是他的可贵之处。
《小品方》的作者,东晋著名医家陈延之,对葛洪在外感热病辨别上的模糊认识持不同观点,并据《伤寒例》中的广义伤寒学说,论述了伤寒与温病、时气的区别。他说:“古今相传,称伤寒为难疗之疾,时行瘟疫是毒病之气,而论治者不判伤寒与时行瘟疫为疫气耳。云伤寒是雅士之辞,天行瘟疫是田舍间号耳,不说病之异同也。考之众经,其实殊矣。所宜不同,方说宜辨,是以略述其要。《经》言:春气温和,夏气暑热,秋气清凉,冬气冰冽,此四时正气之序也。冬时严寒,万类深藏,君子周密,则不伤于寒。或触冒之者,乃为伤寒耳。其伤于四时之气,皆能为病,而以伤寒为毒者,以其最为杀厉之气也。中而即病,名曰伤寒;不即病者,其寒毒藏于肌骨中,至春变为温病,至夏变为暑病。暑病热极,重于温也。是以辛苦之人,春夏多温热病者,皆由冬时触冒寒冷之所致,非时行之气也。凡时行者,是春时应暖,而反大寒;夏时应热,而反大冷;秋时应凉,而反大热;冬时应寒,而反大温。此非其时而有其气,是以一岁之中,长幼之病多相似者,则时行之气也。伤寒之病,逐日深浅,以施方治。今世人得伤寒,或始不早治,或治不主病,或日数久淹,困乃告师。师苟(不)依方次第而疗,则不中病。皆宜临时消息制方,乃有效也[2]。”
《小品方》为东晋陈延之所撰,在宋代之时就已失传。但在晋唐时期,《小品方》的影响很大。宋代林亿校正孙思邈《备急千金方》“后序”中云:“尝读《唐令》,见其制,为医者,皆习张仲景《伤寒》、陈延之《小品》。张仲景书今尚存于世,得以迹其为法,莫不有起死之功焉。以类推之,则《小品》亦仲景之比也。常痛其遗逸无余,及观陶隐居《百一方》、王道(焘)《外台秘要》,多显方之所由来。乃得反覆二书,究寻于《千金方》中,则仲景之法,十居其二三;《小品》十居其五六。粹乎哉,孙真人之为书也!既备有《汉志》四种之事,又兼载《唐令》二家之学。其术精而博,其道深而通,以今知古,由后视今,信其百世可行之法也。”
北宋名医朱肱关于温病的观点,深受同时代医家庞安常的影响,所以《类证活人书》也云:“其即时而病者,头痛身疼,肌肤热而恶寒,名曰伤寒。其不即时而病者,寒毒藏于肌肤之间,至春夏阳气发生,则寒毒与阳气相搏于荣卫之间,其病与冬时即病候无异。但因春温气而变,名曰温病。因夏热气而变,名曰热病。温热二名,直以热之多少为义,阳热未盛,为寒所制,病名为温;阳热已盛,寒不能制,病名为热。故大医均谓之伤寒也。”这段引文之中,“温热二名”以上文字,完全引自庞安常《伤寒总病论》,仅有个别字做了改动。“温热二名”以下文字,是朱肱所做的解释性说明。所以,朱肱与庞安常一样,也认为温病的证候“其病与冬时即病候无异。但因春温气而变,名曰温病。”是有表证的温病。此观点虽与清代温病学家的观点完全一致,但与仲景“发热而渴不恶寒者为温病”的传统定义,大不相同,为寒温关系的复杂化,写下了伏笔。
朱肱《类证活人书》云:“夏至以前发热恶寒,头疼身体痛,其脉浮紧,此名温病也。春月伤寒谓之温病。冬伤于寒,轻者夏至以前发为温病。”这里朱肱将庞安常的温病“其病与冬时即病候无异”,明确表示为“发热恶寒,头疼身体痛,其脉浮紧,此名温病也。春月伤寒谓之温病。”是直接提出温病有恶寒表证的最早记述,寒温关系复杂化约从此发端。清初名医汪琥的《伤寒论辩证广注》认为朱氏不解仲景书旨,误出谬说。他说:“此直是春月伤寒,何得云冬伤于寒,至春始为温病邪?其言不顺。”
朱肱还吸收了庞安常将仲景《伤寒论》的麻黄汤、桂枝汤、青龙汤中加上寒凉药,变辛温解表之方为辛凉解表之剂的经验,他在《类证活人书》中说:“桂枝汤,自西北二方居人,四时行之,无不应验。自江淮间地偏暖处,唯冬及春初可行。自春末及夏至以前,桂枝证可加黄芩半两(原文小注:阳旦汤是也)。夏至后,有桂枝证,可加知母一两、石膏二两,或加升麻半两。若病人素虚寒者,正用古方,不在加减也。”
南宋名医郭雍既继承了《伤寒例》的“伏寒温病”说,又将春时新感风寒温气和春季的时行疫气引起的病证命名为温病,从而将温病分为三种不同病因,突破了传统的“冬伤于寒,春必温病”的“伏气温病”学说,与清代温病学观点一致。因此,也可以说郭雍发展了温病学说。他在《仲景伤寒补亡论》中说:“医家论温病多误者,盖以温病为别一种。不思冬伤于寒,至春发者谓之温病;不伤寒而春自感风寒温气而病者,亦谓之温;及春有非常之气中人为疫者,亦谓之温。三者之温自有不同也。”他认为春时自感风寒温气的新感温病,病情最轻。时行疫气之温病稍重于新感温病。伏气温病比冬时伤寒和夏时热病为轻。但郭氏所谓新感温病,有恶寒发热表证,与冬季伤寒病证无别。这种新感温病与伤寒的区别,仅仅是发病季节不同,而非发病证候不同。
郭氏新感温病有恶寒表证的观点,与后世温病学的温病证候是一致的。他说:“假令春时有触冒,自感风寒而病,发热恶寒、头痛、身体痛者,既非伤寒,又非疫气,不因春时温气而名温病,当何名也?如夏月之疾,由冬感者为热病,不由冬感者为暑、为暍,春时亦如此也[3]。”郭氏将伤寒病局限于冬季,而春时感受风寒,其病证与冬时无异却名温病,这种只重视发病季节的区别,而不是从临床证候的不同来划分伤寒与温病的观点,为寒温关系的复杂化留下了伏笔,也为后世称伤寒只在冬季,暑期的外感病分阴暑、阳暑提供了先例。此与仲景“观其脉证,知犯何逆,随证治之”的辨证论治思想,是完全不同的。
清代温病学家在前人有关认识的基础上,对仲景关于温病的定义进行了很大程度的修改,只在“伏气温病”项下,保留仲景关于温病的思想。
首先,关于温病的名称,清代温病学家认为除了冬季的伤寒之外,四时皆有热病,它们总称温病而不是总称伤寒或广义伤寒。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观点是吴鞠通的《温病条辨》,其上焦篇云:“温病者,有风温、有温热、有温疫、有温毒、有暑温、有湿温、有秋燥、有冬温、有温疟。”吴鞠通所说的这九种温病,几乎囊括了仲景时代的所有外感热病。所不同的是:仲景《伤寒例》用广义伤寒来概括这九种温热病,而吴鞠通则用广义温病来概括。
叶天士在《温热论》和《三时伏气外感篇》中,将春温、风温、暑温、湿温、秋燥等四时温热病,都归为广义温病之中,反映了叶天士的广义温病思想[4]
吴鞠通云:“此九条(温病),见于王叔和《伤寒例》中居多,叔和又牵引《难经》之文以神其说。按时(代)推病,实有是证,叔和治病时,亦实遇是证。但叔和不能别立治法,而叙于《伤寒例》中,实属蒙混,以《伤寒论》为外感之妙法,遂将一切外感,悉收入《伤寒例》中,而悉以治伤寒之法治之。”
吴鞠通承认仲景时代也有他说的几种温病,其区别只是他用温病的治疗方法进行治疗,而仲景、叔和却是用伤寒的方法进行治疗的。他的这一观点,与叶天士《温热论》所说如出一辙。
叶天士《温热论》云:温病“辨卫气营血虽与伤寒同,若论治法则与伤寒大异也。”其实,事实上仲景伤寒与后世温病的区别,并不是象叶天士所说的那样水火不容。叶天士的卫气营血辨证,与仲景伤寒的六经辨证大致相似,都是表述外感热病由表入里、自轻而重的发展规律。所不同的是它们的治疗方法,尤其是表证的治疗方法表现为辛温与辛凉。当然,这种区别的形成,经历了一千多年的不懈探索。
由上述论述不难看出,清代温病学家关于温病的定义,基本上不取仲景的观点,都认为温病大多是从表起病,逐渐深传入里,而不是里热外发;温病可以发于四季的任何季节,而不局限于春季;温病的概念可以包罗很多外感热病,而不仅仅是春季的伏气温病一种;因为大多温病初起有表证,所以必须发汗解表,而不是仲景所做的直清里热。
温病学派的主要成就
温病学的成就是很突出的,其主要的方面,一是确立了外感温热病邪的病因学说,使表证的辛凉解表治法与之完全切合,摆脱了辛温解表的束缚;其二,创立了卫气营血辨证和三焦辨证方法,使辨证方法趋于简化,也使外感热病的诊治规律更加简明扼要,摆脱了伤寒六经辨证的397法、113方的束缚;其三,温病学家创制了众多安全有效的新型法则、方剂,极大地丰富了外感热病的临床治疗措施,提高了治疗效果。也就是说,在理论与实践的不同角度,温病学家都做出了超越前人的优异成绩,体现了中医学术的巨大进步。
叶天士《温热论》云:“大凡看法,卫之后方言气,营之后方言血。在卫汗之可也,到气才可清气,入营犹可透热转气,如犀角、玄参、羚羊角等物,入血就恐耗血动血,直须凉血散血,如生地、丹皮、阿胶、赤芍等物。否则前后不循缓急之法,虑其动手便错,反致慌张矣。”
从上述引文中可以看出,叶天士所说的卫分证,就是需要发汗解表的表证,也就是张仲景所说的太阳病,只是治疗方法上有所不同,表现为辛温与辛凉的区别,这也是清以前前医家反复指明了的观点。
叶天士云:“盖伤寒之邪留恋在表,然后化热入里;温邪则热变最速,未传心包,邪尚在肺,肺主气其合皮毛,故云在表。”在叶天士的眼里,伤寒与温病都是由表入里,其传变过程是相同的;而不是仲景所说的伤寒与温病,一为由表入里,一为由里出表。叶天士认为“温邪则热变最速”,需要“热变”的温邪,与能够“化热”的寒邪,都存在需要入里、升温化热的问题,只是升得速度有所不同罢了;而不是仲景所说的伤寒之邪,初病在表,然后化热入里,温病之邪,早已在体内蛰伏多时,发作之际就壮热烦渴,无须发汗解表。
叶天士云:“在表初用辛凉轻剂,”轻清解表,的确是温病学的代表思想,吴鞠通将其概括为:“治上焦如羽,非轻不举”。如前所述,经过宋金元明历代医家的检验,辛温解表难用的问题,已逐渐被人们所公认,辛凉解表从创立之后日益深入人心[5]。在清代,医家治疗外感热病,弃辛温用辛凉已成定局。然而,最为著名的温病学家吴鞠通,却在他的《温病条辨》之中,将桂枝汤列为第一方,招致后人十分猛烈地批评。
吴鞠通云:“太阴风温、温热、温疫、冬温,初起恶寒者,桂枝汤主之。”王孟英批评说:“夫鞠通既宗叶氏,当详考叶氏论案以立言。如《指南·温热门》第三案云:‘温邪上受,内入乎肺,肺主周身之气,气窒不化,外寒似战栗,其温邪内郁必从热化’;《指南·风温门》第五案云:‘风温入肺,气不肯降,形寒内热,乃郁之象,’用药皆是辛凉轻剂。至《幼科要略》,论三时伏气外感,尤为详备。于春温证,因外邪引动伏热者,必先辛凉以解新邪,自注用葱豉汤。垂训昭然,何甘违悖。意欲绍述仲圣乎?则祖上之门楣,不可夸为自已之阀阅也。在泾先生云:‘温病伏寒变热,少阴之精已被劫夺,虽有新旧合邪,不可更用桂枝汤助热而绝其本也。’岂吴氏皆未之闻乎?”
吴鞠通用桂枝汤治疗有恶寒表证的温病,应当是来自于临床经验,而不会是单纯的尊崇仲景。这就给我们以下启示:有恶寒表证的外感热病,可以用辛温解表,以取暂时之效;如果否认辛温解表具有实用性,就全盘否定了仲景《伤寒论》的历史功绩;从温病可以暂用辛温解表取效,可以认为有恶寒表证的温病,与仲景所说的伤寒是一类相同的病症;广义温病既然多数从恶寒表证起病,那么,广义温病所包括的病症,实际上是向仲景所说的广义伤寒进行回归。温病学家这样因其实,而易其名的做法,实在是怕获离经叛道的罪名,又不得不面对临床实际的委曲求全的“变法”。
吴鞠通不仅用辛温解表的桂枝汤,治疗有恶寒表证的温病,而且认为仲景所说的温病“发热而渴,不恶寒”,未必皆然。他说:“仲景所云(温病)不恶风寒者,非全不恶风寒也。其先亦恶风寒,迨既热之后,乃不恶风寒耳。古文质简,且对太阳中风,热时亦恶风寒言之,故不暇详耳。[6]”吴鞠通这样直接否定仲景关于温病初起“不恶风寒”的观点,实际上是不承认温病有里热外发的类型,不承认伏气温病学说。看不到温病概念的变迁,就无法正确理解仲景《伤寒论》的贡献,既无法正确理解仲景是如何治疗广义伤寒的,也无法理解仲景是怎样治疗温病的。
薛生白《湿热病篇》也认为湿热证是有表证的外感病,他说:“湿热证,始恶寒,后但热不寒,汗出胸痞,舌白,口渴不引饮”。
余师愚《疫病篇》云:“疫证初起,有似伤寒太阳、阳明证者”。也说明瘟疫可以从表起病。他在“论治疫”之中说:“(吴)又可辨疫甚析,如头痛发热恶寒,不可认为伤寒表证,强发其汗,徒伤表气;热不退又不可下,徒伤胃气。斯语已得奥妙,奈何以疫气从口鼻而入,不传于胃而传于膜原,此论似有语病。至用达原饮、三消、诸承气犹有附会表里之意。”吴又可《瘟疫论》对有恶风寒的温热病,主张不用辛温解表,确有见地,但他将瘟疫分表里论治,并非附会仲景《伤寒论》,而是一切热病都不能越出表里的分界之外。因此,叶天士《温热论》虽倡导用卫气营血辨证,也不否认温热病有表里证,叶天士说:“再论三焦不得从外解,必成里结。里结于何?在阳明胃与肠也。亦须用下法,不可以气血之分,就不可下也。”
张仲景《伤寒杂病论》虽然是外感热病治疗上的里程碑,但在唐代之前流传不广,孙思邈称之为“江南诸师秘仲景方不传 ”。 张仲景《伤寒杂病论》,经过晋唐若隐若现的流传,到宋代出现了空前繁荣的局面,涌现出大量的伤寒学家和许多著名的伤寒著作。在深入学习和验证伤寒学说的同时,对使用辛温解表不当所造成的坏病、变证,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提出了许多新的学说和方法,为辛凉解表法的创立奠立了基础。
北宋韩祗和有感于辛温解表难用,在《伤寒微旨论》中提出“伤寒热病乃郁阳为患”之说,避开了伤寒热病病因上的“寒”字,从郁阳为热着眼,发汗解表全不用仲景麻桂方药,而是按不同季节分别创制辛凉解表方药,其组成多为柴胡、薄荷、葛根、黄芩、知母、石膏、前胡等寒凉之品。其后庞安常、朱肱继承其学术经验,改进为在春夏之时于仲景麻桂方中加入黄芩、葛根、知母、石膏等寒凉药物,变辛温发汗之方为辛凉解表之剂,使古方得以新用,后世多予遵从。
金代刘完素阐发《素问》热病理论,认为伤寒就是热病,“六经传受,自浅至深,皆是热证”,“只能作热治,不能作寒医”。旗帜鲜明地自制辛凉清解方剂,被后世尊为寒凉派的开山,影响深远。
金元时期特别值得提出的外感热病学家是张子和,他在《儒门事亲》中第一次明确提出了“辛凉解表法”,他说:“发汗亦有数种,世俗只知惟温热者可为汗药,岂知寒凉亦能汗也。”并列举了各种不同性味的发汗解表药物。
此外,还有许多医家强调伤寒、温病,其证不同,治有别法,反对以麻桂方等辛温解表法普治一切外感热病。
明清温热病学家对辛凉解表方药更加重视,王安道有感于用辛温解表法普治一切外感病易生弊端,愤而提出仲景方不可以治温病的观点。其后陶华也采前贤有关论述,认为不能用温热药治疗温病、暑病。吴又可著《瘟疫论》,专门阐发瘟疫证治,反对以伤寒辛温解表法治疗瘟疫。但他与王履一样,也承认仲景清泻里热的方药是有效的。
吴又可论述瘟疫的传变时,虽然强调“疫有九传”,但是“九传”皆不离表里。既然瘟疫也有表证和里证,那么它的治疗就与伤寒也会有某些相同之处,尤其是伤寒的阳明证作为里证的代表,其清下二法就会被借用于瘟疫病的治疗,事实上吴又可对仲景三承气汤,运用得最为纯熟。吴又可回答瘟疫为何借用伤寒方时说:“伤寒时疫,皆能传胃,至是同归于一,故用承气汤辈,导邪而出。要之,伤寒时疫,始异而终同也。”“但以驱逐为功,何论邪之同异也。”“推而广之,是知疫邪传胃,(与伤寒)治法无异也”。吴又可这些论述与王安道的自相矛盾有些相同。
清初的伤寒学家如喻嘉言、汪友苓等,也强调不可用麻黄汤、桂枝汤治疗温病。到温病学学说成熟之后,便把辛凉解表作为外感热病表证的基本治法。吴鞠通所创制的银翘散、桑菊饮等辛凉解表方药,至今仍十分盛行。
在强调辛凉解表方药解表法优点的同时,温病学家也没有忘记外感热病初期病邪在表,用药不可过用寒凉,否则寒凉之气使毛窍闭塞,而致“表闭不解”,病亦不去。恰如孙思邈所说“汤药虽行,百无一效”。叶天士云:“在卫汗之可也,到气才可清气”。章虚谷注云:“邪在卫分,汗之宜辛平表散,不可用凉。清气热不可寒滞,反使邪不外达而内闭,则病重矣。”吴鞠通《温病条辩》将桂枝汤列为第一方,虽遭后世之讥,但其立方当有临床依据。
温热病因学说,使以发热为主的外感温热病,从病因到病症都统一于温热性质之上,比较好地解决了外感热病初期的辛凉解表的问题,对阐发温热病易于伤津耗液的病理机转,解释治疗过程中的清热解毒、育阴潜阳学说,也有重要的贡献。
相比之下,“伤寒病因说”容易引导人们不加限制地使用热药,比如唐初著名的医学家孙思邈就说过:“尝见太医疗伤寒,惟以大青、知母等诸冷物投之,极与仲景本意相反,汤药虽行,百无一效。”北宋大文豪苏轼对以温热药为主组成的方剂“圣散子”,大加推崇,使许多患温热病的服用者深受其害。元末明初的王安道也曾错误地倡导:“寒邪在表,闭其腠理,故非辛甘温之剂,不足以散之”。因为伤寒不是寒病,而是郁热在里的热病,肆用或过用温热药,往往会导致不良后果,历代医家曾经为避免大剂辛温发汗,提出过许多不同的学说,这种以历史经验教训得出的宝贵认识,值得我们珍视与借鉴。另外,伤寒病因学说也不利于重视外感热病过程中的育阴保阴学说的形成。
温病学派的某些不足
在肯定温病学派贡献的同时,我们如果站在历史的高度,进行公正的评价,也可以发现一些其学说的不足之处,这不是刻意的刁难、诋毁,而是为了站在前人的肩头,更进一步发展学术。
“温热病因学说”容易引导人们过用寒凉,甚至在表证阶段就使用寒凉药,致使如孙思邈所说“汤药虽行,百无一效”,或者在外感热病的病程之中,过用寒凉,导致伤阳害胃。比如著名的金元四大家之一的刘河间,就曾经因为过用寒凉,而致病情缠绵难愈:《金史·张元素传》云:“河间刘完素病伤寒八日,头痛脉紧,呕逆不食,不知所为。元素往候,完素面壁不顾。元素曰:‘何见待之卑如此哉?’既为(刘完素)诊脉,谓之曰:‘脉病云云’。曰:‘然’。‘初服某药,用某味乎?’曰:‘然’。元素曰:‘子误矣!某味性寒,下降走太阴,阳亡,汗不能出。今脉如此,当服某药则效矣。’完素大服,如其言,遂愈。”这则医案,虽然简短,但是张元素批评刘完素自己处方之中的药味过于寒凉,导致“汗不能出”,可见是一个表证不解,误用清里热凉药的案例,切中刘氏之弊。
叶天士《温热论》也云:“湿热一去,阳亦衰微”。如果治疗过程中,过分强调温热病邪,不加节制地使用寒凉药物,就有可能损伤阳气,导致坏病变证。
在外感热病的危重期,阴阳格拒离绝,进入休克状态,参照《伤寒论》对三阴死证的论述,无疑具有十分重要的价值;而外感热病过程中出现的热极生风、吐衄出血,按照温热病因说的观点,则更有利于清热镇肝息风、凉血止血。另外,外感热病过程中出现的微循环障碍,需要用活血化瘀治疗方法,在理论上与温病的血分证也比较接近。
总之,外感热病的寒温病因学说,形成于不同历史时期,是由不同医家的不同认识形成的,它们各有自己的优缺点,“法无完法”,分则两失,合则两利。所以,寒温病因说的互相排斥,是在一定的历史条件下形成的,而进入到现代,中西医学互相结合,外感温热病的病因已完全有可能得以阐明。其实“审证求因”,是为“审因论治”服务的,也就是说“审因”是为了更好的“论治”,解释病因并不是目的,有利于治疗才是中医推求病因的意义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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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葛洪撰《肘后备急方》人民卫生出版社影印、1982年第一版第3次印刷、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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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孙思邈著《备急千金要方》人民卫生出版社影印本、1995年第一版第10次印刷、1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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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郭壅著《仲景伤寒补亡论》、清道光刻本、卷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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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曹东义、贾春生:“温病概念、古今不同”《中国中医基础医学杂志》2001164-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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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曹东义、王文智、贾春生“辛凉解表法的历史形成过程研究《河北中医药学报》2000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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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吴鞠通、《温病条辨》、人民卫生出版社、19788月第1版第4次印刷、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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