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对于中医的态度是暧昧的,前后也有所不同。更多的人则倾向于批判中医,有的人甚至达到了丁文江那样的丧失理性,把“喝酒吃肉骂中医”(丁文江的对联:“爬山吃肉骂中医,年老心不老;写字喝酒说官话,知难行亦难”。)当作一种消遣。但是,他们自己在现实生活里,因为不信中医,不让中医救治,也吃了许多苦头,或者为此而丧命,其得、其失,值得后人深思。 丁文江(1887-1936),字在君,江苏泰兴人。1902年负笈日本,1904年转赴英国。起初他在英国东部一个叫斯堡尔丁的乡镇中学就读二年,1906年考入剑桥大学。由于财力不济,半年后辍学,赴欧洲大陆游历。1908年到格拉斯哥,头一年在一所“专科学校”选课,学年结束时拟入伦敦大学医科,但应试未能遂愿,乃入格拉斯哥大学。他先主修动物学,副科为地质学,最后一年攻读的主科为地质学,副科为地理学,1911年从该校“动物学和地质学双科毕业”,同年4月乘船离开英国,取道西贡回国。5月10日抵达云南劳开,在云、贵、湘等地旅行历时二个多月,经武汉、上海返回到家乡。1913年,丁文江就任民国政府工商部矿政司地质科科长。次年,北京大学地质门因招不到学生而停办,他借那里的图书、标本,由工商部举办了一个地质研究班,后称研究所,我国地质界初创时期的领导人物许多均出自此门。他是一位科学家,也是一位对于中医有偏见的代表人物。 台湾张起钧著《儒林逸话》,其中有《丁文江拒医丧命》一文,说:“丁先生终身不看中医,…… 好象要看中医,就失去了科学家的品格一样,不料这一点,后来竟成了送命的原因,原来他在二十四(五?)年到湖南去踏勘地质,突然病倒,病本不严重。但他在穷乡僻壤,不仅没有医院,也没有西医,大家只好给他请中医诊治了,不料他抵死不要,因此竟尔送了命。医药本是救命的方法,而他竟为了方法,不惜送命,可谓本末倒置。人家有殉道的、殉国的、殉教的,丁先生这算殉的什么呢?” 伊广谦先生撰文认为,台湾学者张起钧对于丁文江病死原委的论述,发人深思 [1]。文章说,丁先生是一位卓有成就的科学家,但他对中医一直存有偏见。他终生不看中医,却不幸偏偏因此送命。祖述宪先生撰写了《关于丁文江之死及其不信中医》一文,对事件的具体经过提出不同看法。认为丁文江不信中医在此前,而不是导致他死亡的1936年。 胡适在《实用人生》中,收录了他纪念丁文江的一篇文章“丁在君这个人”,为我们了解丁文江提供了一些材料。文章说:“在君从小不喜欢吃海味,所以他一生不吃鱼翅鲍鱼海参。我常笑问他:这有什么科学的根据?他说不出来,但他终不破戒。但是他有一次在贵州内地旅行,到了一处地方,他和他的跟人都病倒了。本地没有西医,在君是绝对不信中医的,所以他无论如何不肯请中医诊治,他打电报到贵阳去请西医,必须等贵阳的医生赶到了他才肯吃药。医生还没有赶到,他的跟人已病死了,人都劝在君先服中药,他终不肯破戒。我知道他终身不曾请教过中医,正如他终身不肯拿政府干薪,终身不肯因私事旅行借用免票坐火车一样的坚决。” 丁文江是一个坚决不信任中医的人,他不信任中医的原因,不是根据自己的经历,而是因为他所受的西化教育。 胡适先生对于丁文江西化得这样彻底,也是自愧弗如的。胡适说:“我常说,在君是一个欧化最深的中国人,是一个科学化最深的中国人。在这一点根本立场上,眼中人物真没有一个人能比上他。这也许是因为他十五岁就出洋,很早就受了英国 人生活习惯的影响的缘故。他的生活最有规则:睡眠必须八小时,起居饮食最讲究卫生,在外面饭馆里吃饭必须用开水洗杯筷;他不喝酒,常用酒来洗筷子;夏天家中吃无皮的水果,必须在滚水里浸二十秒钟。他最恨奢侈,但他最注重生活的舒适和休息的重要,差不多每年总要寻一个歇夏的地方,很费事的布置他全家去避暑;这是大半为他的多病的夫人安排的,但 自己也必须去住一个月以上;他的弟弟,侄儿,内侄女,都往往同去,有时还邀 朋友去同住。他绝对服从医生的劝告:他早年有脚痒病,医生说赤脚最有效,他就终身穿有多孔的皮鞋,在家常赤脚,在熟朋友家中也常脱袜子,光着脚谈天,所以他自称‘赤脚大仙’。他吸 雪前烟有二十年了,前年他脚指有点发麻,医生劝他戒烟,他立刻就戒烟绝了。这种生活习惯都是科学化的习惯;别人偶一为之,不久就感觉不方便,或怕人讥笑,就抛弃了。在君终身奉行,从不顾社会的骇怪。他的立身行己,也都是科学化的,代表欧化的最高层。” 在胡适先生的描述里,我们知道了丁文江“他不喝酒,常用酒来洗筷子”。但是,他的对联“爬山吃肉骂中医,年老心不老;写字喝酒说官话,知难行亦难”,看来说的也不是他自己干的勾当,而是一些社会“闲散人等”所为。这就更可怕了。难道社会上,真有这样一股反中医的势力存在吗?是什么人敢于这样如此大胆,竟敢玷污一个为了中华民族的健康事业,而辛勤奋斗的社会职业呢? 丁文江先生是一个特殊的人,他只有皮肤外表没有办法换成欧式的之外,在思想、灵魂深处,已经完全自觉地按照西方标准去做了。当然,作为一个科学家,作为一个普通人,他也有许多令人可爱的地方。 胡适说:“在君的为人是最可敬爱,最可亲爱的。他的奇怪的眼光,他的虬起的德国威廉皇帝式的胡子,都使 小孩子和 女人见了害怕。他对不喜欢的人,总是斜着头,从眼镜的上边看他,眼睛露出白珠多,黑珠少,怪可嫌的!我曾对他说:‘从前史书上说阮籍能作青白眼,我向来不懂得;自从认得了你,我方明白了“白眼对人”是怎样一回事!’他听了大笑。其实同他熟了,我们都只觉得他是一个最和蔼慈祥的人。他自己没有儿女,所以他最喜欢小 孩子,最爱同小孩子玩,有时候他伏在地上作马给他们骑。他对朋友最热心,待朋友如同自己的弟兄儿女一样。” 这样一个有爱心的人,为什么对于同样是“仁心仁术”的中医,有如此深的成见?有如此大的仇恨? 丁文江就是这样一个崇尚新潮的人,他的朋友傅斯年却说他“真是一位理学大儒”。这当然不是丁文江所期待的赞扬,甚至可以说是一种绝妙的讽刺,或者就属于谩骂。因此,胡适先生说:“在君如果死而有知,他读了这句赞语定要大生气的!他幼年时代也曾读过宋明理学书,但他早年出洋以后,最得力的是达尔文、赫胥黎一流科学家的实事求是的精神训练。”丁文江自己早就脱胎换骨了,尽管早年读过儒学著作,死后岂能再称为“理学大儒”?丁文江假如真的地下有知,一定认为这简直就是骂他。 丁文江在著名的“科玄论战”中曾说:“科学……是教育同修养最好的工具。因为天天求理,时时想破除成见,不但使学科学的人有求真理的能力,而且有爱真理的诚心。无论遇见甚么事,都能平心静气去分析研究,从复杂中求单简,从紊乱中求秩序;拿论理来训练他的意想,而意想力愈增;用经验来指示他的直觉,而直觉力愈活。了然于宇宙生物心理种种的关系,才能够真知道生活的 乐趣,这种活泼泼地心境,只有拿望远镜仰察过天空的虚漠,用显微镜俯视过生物的幽微的人,方能参领的透彻,又岂是枯坐谈禅妄言玄理的人所能梦见?(见《努力》第四十九期,《玄学与科学》)” 胡适认为:“这一段很美的 文字,最可以代表在君理想中的科学训练的人生观。他最不相信中国有所谓‘精神 文明’,更不佩服张君励先生说的‘自孔孟以至宋元明之理学家侧重内生活之修养,其结果为精神 文明’”。在1923年 4月,丁文江发起与张君励的“科学与玄学”的论战,他主张“科学万能”,他说:“科学的万能,科学的普遍,科学的贯通,不在他的材料,在他的方法。” 就是这样一个推崇“科学万能”的科学家,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遭遇到了“极不科学的救治”: 丁文江于1935年12月2日夜自南京抵长沙,视察粤汉铁路沿线的煤矿和学校;5、6日登衡山勘测,7日赴谭家山勘矿,走下斜深170公尺的矿井,“热到衣服全湿了,出到洞口,天气极冷,……那天就伤风了”。8日至衡阳,当晚住在粤汉路株韶段路局宾馆。“室甚小,装有壁炉,生煤火”;晚9时,“丁先生入室后,即将窗门严闭,服珂达令安眠药一片,即熄灯就寝”。次晨发现他呼吸急促、昏迷不醒,遂请路局的陈医生诊治。诊断为煤气中毒,为他注射“强心及呼吸刺激剂”,并且“医生三人轮流施行人工呼吸,历五小时半,未见清醒”,乃于午后送入衡阳的仁济医院救治。9日夜,长沙湘雅医院内科主任杨济时医师前去衡阳会诊,检查发现病人仍昏迷、面色紫红、呼吸深促、瞳孔反应甚微;口腔置有扩张器,下门牙已去二;并且有“四肢痉挛,尤以右侧为甚,右踝呈阵挛反应”。治疗给予静脉注射葡萄糖液,同时肛门注射大量水分。11日凌晨清醒过来,病情好转。12日杨医师暂时离去,由中央医院戚寿南、粤汉路局陈宜诚和仁济医院包乐第(美国人)等医师诊视。14日,杨济时再次诊察时,发现左前胸乳头外侧肿起,约银元大小,扪之剧痛,因此于15日转往湘雅医院。此后病情曾一度好转,但23日出现高热、胸痛加剧,左胸穿刺出淡红色脓液,诊断为脓胸。是晚乃延请湘雅外科主任顾仁(P. Greene) 医师诊视,抽出大量脓液。24日右上肢痉挛加剧、失语和大小便失禁;27日“神志不甚清晰”。28日由顾仁施行手术,发现第5肋骨骨折,吸出脓液,放置引流管;涂片和培养发现肺炎双球菌。29、30日热退;此时协和医院外科主任娄克思(H. Loucks)医师飞抵长沙会诊,根据临床表现,认为除煤气中毒、脓胸外,尚有脑血管出血或血栓形成征象。此后病情逐渐恶化,于1936年1月5日下午5时30分逝世。遗体解剖发现脑部血管硬化、脑中枢淤斑出血。 胡适先生评论说:“衡阳医生的糊涂鲁莽,长沙的医生忽略,都是我们信仰新医学的人应该牢牢记着的教训。这个教训是我们信仰、提倡新医学的人应该作更大的努力,不但要注意设备的最新最完善,特别要注意医学校的教育和训练,要更严格的训练医学生,更加深他们的科学态度与习惯,要加强他们的责任心与一丝一毫不可忽略苟且的科学精神。——仅仅信仰西医是不够的!” 胡适先生的评论尽管“不客气”了一些,那个时候的医学可能根本不像信仰他的人们所期待的那样,就如同鲁迅当年对于中医治疗他父亲的疾病效果不满意一样,西医也经常遇到非常棘手的问题。鲁迅在《父亲的病》里写到:“中西的思想确乎有一点不同。听说中国的孝子们,一到将要‘罪孽深重祸延父母’的时候,就买几斤人参,煎汤灌下去,希望父母多喘几天气,即使半天也好。我的一位教医学的先生却教给我医生的职务道:可医的应该给他医治,不可医的应该给他死得没有痛苦。——但这先生自然是西医。父亲的喘气颇长久,连我也听得很吃力,然而谁也不能帮助他。我有时竟至于电光一闪似的想道:‘还是快一点喘完了罢……。’立刻觉得这思想就不该,就是犯了罪;但同时又觉得这思想实在是正当的,我很爱我的父亲。便是现在,也还是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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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伊广谦.丁文江之死与约翰获救.健康报 1995年8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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