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思邈与外感热病学说 孙思邈在中国医学史上,有着非常显著的地位,《新唐书》和《旧唐书》中都有《孙思邈传》。《孙思邈传》称他生活于周至唐高宗年间,“年百余岁”。他能“通百家说,善言老子庄周。”唐朝开国“初,魏征等受诏修齐、梁、陈、周、隋五代史,恐有遗漏,屡访之。思邈口以传授,有如目睹。”孙思邈是一个学问非常渊博的医学家。 他所著的《备急千金要方》和《千金翼方》,在唐代就引起了广泛的重视,王焘《外台秘要》之中就引用了大量的《千金方》的方剂。宋臣林亿校正《备急千金方》之后,认为:“虽大圣人有意于拯民之瘼,必待贤明博通之臣。或为之先,或为之后。然后圣人之所为,得行于永久也。医家之务,经是(神农黄帝)二圣、(歧伯伊尹)二贤,而能事毕矣。后之留意于方术者,苟知药而不知灸,未足以尽治疗之体;知灸而不知针,未足以及表里之变。如能兼是圣贤之蕴者,其名医之良乎!有唐真人孙思邈者,乃其人也。以上智之材,抱康时之志,当太宗治平之际,思所以佐乃后庇民之事,以谓上医之道。真圣人之政,而王官之一守也。而乃祖述农黄之旨,发明歧挚之学,经掇扁鹊之难,方采仓公之禁,仲景黄素,元化绿帙,葛仙翁之必效,胡居士之经验,张苗之药对,叔和之脉法,皇甫谧之三部,陶隐居之百一,自余郭玉、范汪、僧垣、阮炳,上极文字之初,下讫有隋之世,或经或方,无不采摭。集诸家之所秘要,去众说之所未至,成书一部,揔三十卷。---- 孙真人善述之功也[1]。” 孙思邈的《千金方》确实是一部集大成的医学著作,广征博引,有论有方,保留了大量唐代以前的医学精华,也收集了许多唐代之前的外感热病学说的珍贵资料。比如《千金方》引述了华佗、王叔和、陈延之《小品方》、张苗等关于伤寒的学说,不仅被《外台秘要》等医籍反复引用,而且当华佗、王叔和的有关著作、陈延之《小品方》失传之后,《千金方》中的引文仍为我们保留了极为珍贵的早期文献,使我们还能借此了解到伤寒学说在晋唐时期的情况。 《千金方》是孙思邈的早期作品,《千金翼方》为其晚年所作。由于《千金方》中有“江南诸师秘仲景方不传”的记述,再加上书中引用仲景《伤寒论》的原文比较少,因此有人提出孙思邈在写作《千金方》时,还没有见到仲景《伤寒论》,而在晚年著作《千金翼方》时才看到了仲景的著作,所以在《千金翼方》中几乎照抄了《伤寒论》的全文。 笔者认为,孙思邈在写作《千金方》时,应当已经见到了仲景的《伤寒论》。理由有以下几点: 首先是孙思邈在《备急千金方》的序言中,引用了仲景《伤寒杂病论》序言的内容:“张仲景曰:当今居士之士,曾不留神医药,精究方术,上以疗君亲之疾,下以救贫贱之厄,中以保身长全,以养其生。而但竞逐荣势,企踵权豪,孜孜汲汲,唯名利是务。崇饰其末,而忽弃其本。欲华其表,而悴其内。皮之不存,毛将安附?进不能爱人知物,退不能爱躬知己。卒然遇邪风之气,婴非常之疾。患及祸至,而后震栗。身居厄地,蒙蒙昧昧,蠢若游魂;降智屈节,钦望巫祝,告穷归天,束手受败。赍百年之寿命,将至重之重器,委付庸医,恣其所措。咄嗟喑呜!厥身已毙,神明消灭,变为异物,幽潜重泉,徒为涕泣。痛夫!举世昏迷,莫能觉悟。自育若是,夫何荣势之云哉!此之谓也。”孙思邈在一篇自序之中,以1/3的篇幅引用仲景的书序,而不是书中治病的方论,应当是亲见其书,而不可能是间接地转引自他人的著作。 第二、孙思邈在“大医习业”中指出:“凡欲为大医,必须谙《素问》、《甲乙》、《黄帝针经》、《明堂流注》、十二经脉、三部九候、五脏六腑、表里孔穴、《本草》《药对》、张仲景、王叔和、阮河南、范东阳、张苗、靳邵等诸部经方。”孙思邈在这里提出的“张仲景”,应当是仲景《伤寒论》。因为大力提倡“不得道听途说,而言医道已了”的孙思邈,绝对不会在自己还没有见到仲景《伤寒论》时,就去号召别人学习“张仲景”。 第三、《千金方》中确实引用了不少仲景《伤寒论》的方剂,比如在“发汗汤”中,就引有桂枝汤、麻黄汤、大青龙汤、升麻汤等仲景《伤寒论》方剂,以及相关条文;“宜吐”项下引有瓜蒂散;“宜下”项下引有大承气汤、抵当丸、抵当汤;“发汗吐下后”引有小青龙汤、麻黄杏仁石膏甘草汤、栀子豉汤、厚朴半夏人参生姜汤、玄武汤、桂枝二麻黄一汤、葛根芩连汤、苓桂术甘汤、大陷胸丸、大陷胸汤、甘草泻心汤、生姜泻心汤、白虎汤等仲景方药,以及有关论述。 第四、《千金方》以两卷的篇幅论述伤寒病的证治,占其全书1/15的内容。第九卷以伤寒例、辟温、伤寒膏、发汗散、发汗汤、发汗丸、宜吐、宜下、发汗吐下后,共九个专题讨论伤寒病;第十卷以伤寒杂治、劳复、百合、伤寒不发汗变成狐惑、伤寒发黄、温疟、溪毒,七个专题讨论伤寒病证治。 从孙思邈《千金方》论述伤寒病症的特点来看,也是注重于伤寒病的治疗方法,与王叔和《脉经》相似;他在“发汗汤”项下,引用桂枝汤、麻黄汤、大青龙汤,与其在《千金翼方》所云“夫寻(仲景)方之大意,不过三种;一则桂枝,二则麻黄,三则青龙。此之三方,凡疗伤寒不出之也。其柴胡等诸方,皆是吐下发汗后不解之事,非是正对之法”的观点,正相符合。 如前所述,《千金方》是孙思邈的较早期的著作,其中对仲景《伤寒论》的“六经辨伤寒”的学术特点,还缺乏深刻的认识,仅以治法论列方药,所以仲景的《伤寒论》在孙思邈眼中,也只是一部方书,至多是一部重要的方书。 随着医疗实践的深入,孙思邈才逐渐认识到仲景《伤寒论》的独特价值。孙思邈在《千金翼方》中说:“伤寒热病,自古有之,名贤睿哲,多所防御,至于仲景,特有神功。寻思旨趣,莫测其致,所以医人未能钻仰。尝见太医疗伤寒,惟以大青、知母等诸冷物投之,极与仲景本意相反,汤药虽行,百无一效。伤其如此,遂披《伤寒》大论,鸠集要妙,以为其方。行之以来,未有不验。旧法方证,意义幽隐,乃令近智所迷。览之者,造次难悟。中庸之士,绝而不思。故使闾里之中,岁致夭妄之痛,远想令人慨然无已。今以方证同条,比类相附,须有检讨,仓卒易知。夫寻方大意不过三种:一则桂枝,二则麻黄,三则青龙,此之三方,凡疗伤寒不出之也。其柴胡等诸方皆是吐下发汗后不解之事,非是正对之法。术数未深,天下名贤止而不学,诚可悲夫。又有仆隶俾下,冒犯风寒,天行疫疠,先被其毒。悯之酸心,聊述兹意,为之救法,方虽是旧,弘之惟新。好古君子,嘉其博济之利,无嗤诮焉。” 从孙思邈晚年关于伤寒病的这一段论述中,我们可以得出如下的推论:首先,“伤寒热病,自古有之,名贤濬哲,多所防御,至于仲景,特有神功。寻思旨趣,莫测其致,所以医人未能钻仰。”说明孙思邈认为“伤寒”与“热病”,是完全一样的疾病,“自古有之”,虽然历代名医都进行了积极的探讨,但都不如仲景取得的成绩显著。仲景伤寒虽已不同于《素问》热病,孙思邈并未提及。当时医家们,对于“特有神功”的仲景伤寒学,却“莫测其致”,完全不能理解、掌握。也就是说,仲景《伤寒论》到唐朝初年,还没有被人们深刻认识。 “尝见太医疗伤寒,惟以大青、知母等诸冷物投之,极与仲景本意相反,汤药虽行,百无一效。”说明唐代之前,许多名医都是用寒凉药治疗伤寒病的,但这种治疗方法疗效很不好。这是什么原因呢?盖伤寒虽是热病,但其发病季节多在冬季,或是比较寒冷的时候,气温较低,属于“寒包火”;另一方面,伤寒初期热势不高,且多有恶寒表证。治疗应当使用辛散解表之药,透邪外出,邪去正安。如果使用大青、知母等寒凉药物,由于“寒主收引”,有可能导致表闭的“毛窍闭塞”,使阳气郁闭于内,阴津汗液不能驱邪外出,病情更加严重。即所谓“汤药虽行,百无一效。”但是,当邪气离开太阳之表,进入到阳明阶段,“恶寒”消失,热势更加高涨,往往会出现高热烦渴、面红汗出、口渴思饮、脉搏洪大,甚至神昏谵语等一派热象。这时应当使用白虎汤、栀子豉汤、竹叶石膏汤、大小承气汤,以及“大青、知母等诸冷物”进行清热泻火,解毒保阴,才能取得较好的疗效。孙思邈在这里将“诸冷物”,说成是与“仲景本意相反”,言外之意,“仲景本意”应当是“诸热物”,这有曲解“仲景本意”之嫌。孙思邈不分表里证,一味反对太医用诸冷物治疗伤寒,说明他距揭示仲景六经辨证的实质,还有一定的距离。 “伤其如此,遂披《伤寒》大论,鸠集要妙,以为其方。行之以来,未有不验。旧法方证,意义幽隐,乃令近智所迷。览之者,造次难悟。中庸之士,绝而不思。故使闾里之中,岁致夭妄之痛,远想令人慨然无已。今以方证同条,比类相附,须有检讨,仓卒易知。”孙思邈这一段论述,向人们表明了他学习、研究仲景《伤寒论》的原因、方法,及其结果。他所开创的“方证同条,比类相附”的研究方法,是后世“以方类证”的先驱。 孙思邈在《千金翼方》之中是这样分篇的:“太阳病用桂枝汤法第一(57证方5首),太阳病用麻黄汤法第二(16证方4首),太阳病用青龙汤法第三(4证方2首),太阳病用柴胡汤法第四(15证方7首),太阳病用承气汤法第五(9证方4首),太阳病用陷胸汤法第六(31证方16首),太阳病杂疗法第七(21证方13首),阳明病状第八(75证方11首),少阳病状第九(9证),太阴病状第十(8证方2首),少阴病状第十一(45证方16首),厥阴病状第十二(56证方7首),伤寒宜忌第十三(15证),发汗吐下后病状第十四(30证方15首),霍乱病状第十五(10证方3首),阴易病已后劳复第十六(7证方4首、附方6首)。” 孙思邈“方证同条,比类相附”的研究方法,与后世“以方类证”有所不同。孙思邈虽然“方证同条”,以方统证,但是在方之上还冠有“太阳病”“阳明病”“少阳病”等六经病名,即以六经统方,再以方统证。而后世只有以方统证,并不细分其所属之经。因为在六经所统病证的划分上,历代医家的意见并不相同,尤其是在“六经提纲证”提出之后,其与孙思邈的划分显然不同。孙思邈将柴胡汤、承气汤、陷胸汤与麻黄汤、桂枝汤、青龙汤一起,划入太阳病之中,显然不是十分妥当。因为孙思邈这样划分的结果,使“少阳病”有证无方,“阳明病”之白虎汤、承气汤也尽入于“太阳病”之中。后世于此不能无说。 孙思邈经过多年对仲景《伤寒论》的披览,得出了他的学习心得:“夫寻方大意不过三种:一则桂枝,二则麻黄,三则青龙,此之三方,凡疗伤寒不出之也。其柴胡等诸方皆是吐下发汗后不解之事,非是正对之法。术数未深,天下名贤止而不学,诚可悲夫。”孙思邈的这一论断,深得明代名医方有执、清代名医喻嘉言的赞赏与遵循。喻嘉言《尚论张仲景〈伤寒论〉大意》云:“是春夏秋之伤温、伤热,明以冬月伤寒为大纲矣。至伤寒六经中,又以太阳一经为大纲,而太阳经中,又以风伤卫、寒伤营、风寒两伤营卫为大纲。”喻嘉言以桂枝汤、麻黄汤、青龙汤,作为风伤卫、寒伤营、风寒两伤营卫的对证方剂,称之为三足鼎立的“三纲学说”。 孙思邈将仲景《伤寒论》太阳病篇中的桂枝汤、麻黄汤、青龙汤突出出来,称其为“此之三方,凡疗伤寒不出之也”,实有以偏概全之嫌。盖仲景太阳病仅是外感热病的初起阶段,用上述三方对证治疗是可以的。但是,临证情况是不断发展变化的,不可能都用“正对之法”的三个方药进行治疗,而须根据实际情况进行六经辨证治疗。病人就诊之时,往往已经是病邪由表入里了,已不能使用“正对之法”的三个方药进行治疗了。所以,对仲景《伤寒论》不能强调“一则桂枝,二则麻黄,三则青龙,此之三方,凡疗伤寒不出之也。” 孙思邈《备急千金要方》与《千金翼方》的“伤寒门”中,都收集了一些驱鬼、杀鬼、辟邪的方药。尽管有些方药本身可能有杀毒、避温的作用,从而有助于传染病的预防,但是,孙思邈的提法却深深地打上了那个时代迷信思想的烙印,此与仲景《伤寒论》的科学精神是很不相容的。当然,孙思邈所处的时代,人们对伤寒病的认识还不够深入,《素问》“日传一经”和其所云“其愈皆十日以上”学说的影响也很深,“俗人谓之横病,多不解治。皆云日满自差,以此致枉者,天下大半。”孙思邈因此提出:“凡始觉不佳,即须救疗,迄至于病愈。汤食竞进,折其毒势,自然而差,必不可令病气自在,恣意攻人,拱手待毙,斯为误矣。今博采群经,以为上下两卷,广设备拟,好养生者,可得详焉。” 孙思邈《千金方》还保留了一些仲景著作的佚文,比如,卷一《诊候》云:“张仲景曰:欲疗诸病,当先以汤荡涤五脏六府,开通诸脉,治道阴阳,破散邪气,润泽枯朽,悦人皮肤,益人气血。水能净万物,故用汤也。若四肢病久,风冷发动,次当用散。散能逐邪,风气湿痹,表里移走,居无常处者,散当平之。次当用丸,丸药者,能逐风冷,破积聚,消诸坚癖,进饮食,调和荣卫。能参合而行之者,可谓上工。故曰:医者,意也。又曰:不须汗而强汗之者,出其津液,枯竭而死;须汗而不与汗之者,使诸毛孔闭塞,令人闷绝而死。又不须下而强下之者,令人开肠,洞泻不禁而死;须下而不与下之者,使人心内懊浓胀满,烦乱浮肿而死。又不须灸而强与灸者,令人火邪入腹,干错五脏,重加其烦而死;须灸而不与灸之者,令人冷结重凝,久而弥固,气上冲心,无地消散,病笃而死。”此佚文对探讨仲景的治疗思想,具有非常重要的价值。 . {4 m9 N, Z8 I. 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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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孙思邈著《备急千金要方》人民卫生出版社影印本、1995 年第一版第10 次印刷、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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