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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J& Y% E. A6 X朱良春与杏林贤达 ——学习《朱良春全集·杏林贤达卷》剳记 诸国本2 A8 j- F- @6 m n5 V: W0 Q$ S9 `! R% 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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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8 W! h W" L: [. f/ B
诸国本,1935年12月生,江苏无锡人。主任医师。1957年毕业于复旦大学。最先分配至青海省卫生部门工作,先后从事卫生防疫工作10年,中医、针灸临床10年,中医药行政管理20年,学会工作10年。曾任青海省卫生厅副厅长、中医处处长。1986年任国家中医药管理局副局长。1997年任中国民族医药学会会长。著有《西宁中草药》、《医门清议》、《医道与文采》、《医林朝暮》等。 " L3 w7 ~8 H0 z( s( B/ U7 p7 n1 ]- w
0 e2 t% L( K" Q( h: p“杏林贤达卷”是良春先生纪念前贤、老师和友人的一组学术性著作,载于《朱良春全集·杏林贤达卷》。《朱良春全集》共十个分卷,“杏林贤达卷”是其中之一。在这一组文章中,良春先生对每个医林人物,不是泛泛而论,不是应景应酬之作,而是知人论世,重点阐述其学术成就和社会功业,充满了对乡贤师长的怀念与敬爱,对医林同道的友谊与慕爱,对中医事业的继承与关爱。 《杏林贤达卷》收录了良春先生写的17篇文章。纪念了21位师长和朋友,约30万字,其中包括陈实功、马惠卿、张锡纯、章次公、吕炳奎、姜春华、任应秋、裘沛然、胡熙明、邓铁涛等中医界著名人物。最后一篇是《阅“贵州名医名方选集”》的书评,可以做为附录看待。 一个人对友情的态度,是一面镜子。看起来是作者对他人的怀念和评论,而从旁人看来,同时观照的是他自己的影子,反映了他自己的品性、道德、见解、心胸和情怀。良春先生在这些文章里表达了对师长、对朋友庄敬至诚、倾心相待的思想感情,也反映了他留给后人的学术智慧和人格魅力。 一、 启蒙奠基,不忘恩师 1930年代,少年朱良春为结核病所苦,立志学医。1935年2月,经亲戚介绍,投奔常州孟河御医世家,拜马惠卿为师。孟河学派在明末清初肇基,至清朝道光、咸丰、同治年间,崛起于吴中,以费、马、巢、丁四大家为代表,名噪大江南北。马惠卿是御医马培之的侄孙,深得马派真传。朱良春作为马惠卿的入室弟子,对当年的学医生活,记忆犹新。 “每日黎明即起,盥洗后,晨读,直至背熟为止,满屋朗朗读书声,甚为认真。六时半后早餐。七时携带笔记本至大厅,依次坐下待诊。老师从屋内出来,众弟子起立向老师鞠躬致敬。患者顺序求诊。老师望闻问切后,口述脉案,多为骈句,简明扼要,易于记忆。处方药物多为对药,便于联系组合。大师兄用毛笔书写处方,老师审阅无误后,交给患者,并随病症情况,口头嘱咐注意事项,我们一一记录。然后诊治下一个患者。每个上午,诊治四五十人。结束后,老师将今天诊治中重症的辨治要点提一下,很有启发教育意义,很受益。下午老师休息后,乘轿出诊。我们先行整理上午所抄医案,然后温读典籍。我们后去者(小学徒)则将昨日由师兄圈点的两页经典,早晨诵读后,现在背给大师兄听。大师兄认为已背熟,即再为吾等圈点两页进行默诵,并抄录马太师的《纪恩录》《春霭堂丸散膏丹集》《柳溪别墅医案》等家传秘籍。晚餐后常至城堡上散步一刻钟,然后回宿舍,温课,或清洗衣服,十时就寝。”(《朱良春全集·杏林贤达卷》,中南大学出版社2017年7月版,第80-81页。以下引文均出此书。) 这一段学徒生活的真实记录,一般书刊上很难见到。1930年代江南地区中医学徒的学习生活,应该说是比较文明、比较正规的。朱良春说,跟启蒙老师马惠卿学习,“虽仅一年,但为我医学生涯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使我终身受益”。他深有体会地说,“学习中医,自古以来都是依靠师带徒的方式传授的。所以,‘师传’是学习过程中的一个关键。要找到名师,以虔诚的心态去拜师,勤奋地学习请教,有闻必录,有疑必问,特别是老师在诊治患者时的辨证思路,用药技巧,要认真笔录,然后再加以分析体悟。这样往往能举一反三,得到真传,启迪心智,充实提高。”(第78页) 1991年,阔别54年之后,朱良春回孟河看望马师母。在老屋前与师母及侄儿孟树雄合影留念,写下“孟城重游,师宅如旧。缅怀盛德,风范永垂”的留言。(第80页) 二、 前辈乡贤,立碑宏光 明代名医、外科圣手陈实功(1555-1636)是通州(今南通)人,其所著《外科正宗》为中医外科的经典著作。1987年陈实功逝世350周年之际,朱良春在家乡南通主持了陈实功先生纪念碑落成仪式,宣读了由他主笔撰写的碑文。其后不久,又在南濠河边,敬立了陈实功塑像一尊。 陈实功纪念碑的碑文写道:“先生精研岐黄,学识渊博,尤擅外科,善施刀圭,发明器械,医术精湛,为我国杰出外科医学家,著有《外科正宗》四卷,创外症必根于内之说,立消托补三法,倡开户逐贼,使毒外出为第一。列症详尽,论治精辟,集外科之大成,为后世外科医者所宗。”(第16页) 陈实功医术高超,德高望重,又十分谦逊自律。他著《外科正宗》一书,考虑到乡里有许多褒奖溢美之词,“不需要名人显贵为《外科正宗》帮衬”(第13页),于是拒绝他人作序。他所撰的“五戒十要”,是继孙思邈“大医精诚”之后,最具体的医德规范,朱良春先生特别重视,将其全部录入文中。并说,“这‘五戒十要’在海内外具有相当的影响力。1985年美国乔治敦大学主编、西方伦理学者参编的《生物伦理学大百科全书》称,《外科正宗》是列证最详、论治最精的外科之著”。还强调指出,“17世纪初,由中国明代医学家陈实功撰写的《医家五戒十要》一文,总结了中国古代医学传统的医德规范,应当看做是目前世界上成文最早的医学道德法典。”(第15页) 在陈实功塑像的基座上,镌刻陈实功《山后闲步》五言一首。诗曰:“游山不问径,历险自攀跻。憩足坐危石,探奇走曲谿。鸟声村落外,树影夕阳西。席地共长啸,烟霞满袖携。”我忽然感到,这首诗特别像良春先生本人。他是一个“游山不问径,历险自攀跻”的人。他的性格就是“憩足坐危石,探奇走曲谿”的旅者。他的学术影响和医德人品正如《朱良春全集》“出版说明”中所说,“朱老是目前学界唯一一位僻居地市一隅却名闻天下的中医大家”,于今老而弥青,这不就是“鸟声村落外,树影夕阳西”吗?纵观良春先生的书稿文章,都是在1980年代之后发表的。多么漫长的等待!多么幸运的时空!真是“席地共长啸,烟霞满袖携”,不能不令人长叹不已!350年后,朱良春和陈实功在故乡互相呼应,惠斯民于人寰、洒阳光于青史,何其相似乃尔! 三、 撷英集萃,深研耕耘 蒋宝素先生(1794-1893)镇江丹徒人,医文兼修,方志称其为“著名医学学者、经史学者”。他在江苏北部兴化、江都一带行医,位列“淮扬九仙”之一。其友人韩弼元在《问斋医案·序》中,称“先生资禀绝人,于诸子百家糜不通,而以医学为尤邃”(第24页)。他医术高超,著述甚丰。可惜清代末期,内忧外患,兵燹连延,居家多次搬迁,书稿大量丢失,生活极其贫困,“为人疗治,无所取,箪瓢屡空”(第25页)。但他心境平静而安逸。咸丰癸丑(1853年),蒋宝素寓江北沙沟镇,作《将略》《伤寒表》《证治主方》《医林约法三章》《五字经》各一卷。(第24页)。同治十二(1873)年正月,他回归故里之时,遇到一个朋友邀他诊病,他立即回返,赶往诊治,住一户胡姓人家,不幸感染疫病,病死在行医岗位上。 良春先生对蒋宝素的生平业绩,十分推崇,考据甚详。他说,“蒋公一生好学不倦,博闻强识,采撷百家,折衷至当,而又能抒发新意,颇多创见。其医技精良,医德高尚,求诊者趾踵相接,名扬大江南北。《问斋医集》毕其四十年临床诊治之精华,确对临床有指导和应用价值”。(第26页)。从1982至1985四年间,良春先生在各省中医药杂志连续发表关于蒋宝素临床经验的文章共6篇,即《谈蒋宝素治痰饮》(《中药杂志》1982年第2期)、《谈蒋宝素治癃闭》(《黑龙江中医药》1982年第3期)、《谈蒋宝素治痢之法》(《江苏中医杂志》1982年第2期)、《谈蒋宝素治消渴》(《浙江中医杂志》1983年第1期)、《谈蒋宝素的血证论治》(《吉林中医药》1983年第1期)、《关于奇经八脉的临床应用》(《中医药研究杂志》1985年第4、5期)。从南到北,密集发文,登高一鸣,为医学史所罕见。他对蒋宝素医术的了解之广,钻研之深,感情之笃,渗透于字里行间。据朱步先回忆,“他对同乡先贤蒋宝素《问斋医集》评价颇高,曾指导我对蒋氏的学术思想进行研究,并特别留意书中所载《椿田医话》的一些效方。”(第3页)。 良春先生写的《蒋宝素先生学术成就及其生平》一文,还讲了蒋宝素的老师王九峰的一则故事。王九峰(1753-1821)乃一代名医,医林翘楚,蜚声江淮。有一次到扬州,一个武官请他为女儿诊病。王诊后,说这个女子的病,不是什么大事,是怀孕了,而且是个男婴。武官闻后大怒,即至后堂,一气之下,把女儿杀了。王九峰当即惊而失聪。后经查验,果然是个男胎。室女未婚先孕,当时视为家门丑事,被父所杀,一时惊天骇俗,满城风雨。此事发生在1879年(光绪五年),曾载于《丹徒县志》,当非路边传闻。也因此,王九峰名声大振。蒋宝素所著《医略十三篇》中,收有王九峰医案数则。薛清录主编的《中国中医古籍总目》一书,存王九峰著作15种。良春先生知人论世,旁征博引,颇多掌故。王九峰是蒋宝素的老师,也是其父蒋椿田(《椿田医话》作者)的挚友。当时诸多名医,相聚于苏北各地。杏林春色,掩映滔滔江水。警示后世医生,诊断宜精,出言必慎。安抚长者,保护弱者,均属医者仁心。 1993年10月,蒋宝素先生逝世120周年之际,镇江市举办了蒋宝素先生学术思想研讨会,镇江市中医院为蒋宝素恭立纪念碑,良春先生撰写了碑文。 四、 老圃黄花,北行纪盛 一个民间医生来到京城给慈禧太后看病,既小心谨慎又大开眼界,事后写了一本《北行日记》。良春先生认真阅读以后,写了副题为《纪念如皋名医薛宝田诞辰205周年兼评“北行日记”中的医案》一文。正题是《晚节犹能同绚烂,惟看老圃有黄花》。这位民间医生薛宝田,是他的隔壁乡亲江苏如皋丁堰镇人。 薛宝田(1810-1885)出身名医世家,少年习医,勤奋有成,尝以良相良医自勉。“光绪六年(1880年)夏,慈禧太后患病,下谕征召民间医生诊治。浙江巡抚谭钟麟选薛宝田、仲学辂(字昴庭)两人进京。从如皋到北京,往返98天,进宫应值44天,请脉15次,立方20余,其中共有8位征召的医生轮流请脉,公议立方,使慈禧太后恢复健康。”(第29页) 良春先生将《北行日记》择选五段,一一介绍,并写了精彩按语。 给慈禧太后看病,什么环境?怎么应对?如何把脉?慈禧得的是什么病?如何处方?8位征召医生轮流请脉会诊,如何公议立方?薛宝田做了详尽生动的记录。 1880年9月10日初诊,地点在钟粹宫内。慈禧太后正坐榻上,光绪皇帝陪坐一角。没有垂帘,坐榻披照着黄纱帐。榻外放一张小茶几,置一个小脉枕,两太监侍立两旁。皇太后伸出手放在枕上,手上盖了手帕,仅露出寸关尺三个部位。薛宝田医生摒住呼吸,跪在一旁,先请皇太后伸出右手,再伸出左手。把脉约两刻钟,然后奏报:“圣躬脉息,左寸数,左关弦;右寸平,右关弱,两尺不旺。由于郁怒伤肝,思虑伤脾,五志化火,不能荣养冲任,以致胸中嘈杂,少寐,乏食,短精神,间或痰中带血,更衣或溏或结。”皇太后问:“此病要紧否?”奏:“皇太后万安,务求节劳省心,不日大安。”内务大臣广(即广寿)奏:“节劳省心,薛宝田所奏尚有理。”皇太后曰:“我岂不知,无奈不能!”又问:“果成劳病否?”奏:“脉无数象,必无此虑。” 于是薛宝田退下,仍跪右边。待昂庭请脉毕,同太医院先出。随后,薛抚屏、汪子常、马培之进,请脉。薛宝田与昂庭到太极殿东配殿,立方内。内务大臣、太医院与诸医毕至方内,先叙病原,次论方剂。草稿呈内务府太医院与诸医。看后用黄笺折子楷书,进呈皇太后御览。所用之药,内务府大臣用黄签在本草书上标记,御览后由御药房配药。 这次初诊,开了处方,谨拟养心、保元二汤加减,即《证治准绳》的养心汤和《景岳全书》的保元汤参用:人参、云茯苓、酸枣仁、柏子仁(炒)、甘草、淮山药、大白芍、当归身、杜仲(炒)、熟地黄(炒)、牡蛎、龙眼肉,共12味药。 次日,内务府大臣恩,传慈禧皇太后懿旨:“浙江巡抚谭所荐医生,看脉立方均尚安。” 四天以后,即9月14日,薛宝田与马培之、汪子常请脉,立方以归脾汤为主。 此后至10月20日,一直以归脾汤为主,略有加减。 10月24日,皇太后懿旨:赵天向、薛宝田、仲学辂、连自华,均各回原省。 从这里可以看出,(一)医生给皇太后看病,同样是认真把脉,而不是传说中的“悬丝诊脉”(悬一根丝线测脉)。(二)给皇帝、皇后、妃子诊病,常有多个医生在场,诊后“公议立方”,也就是集体会诊。多位医生在同一条件下诊同一个病人,一般四诊都没有什么分歧。不像有些人说的,“十个医生把脉,有九个说法”。(三)这一次慈禧太后的病,估计病程已久,太医院疗效不佳,故有选召民间医生之举。薛宝田等先用养心、保元二汤,四日后改用归脾汤直至病愈。其中有一个因素,就是慈禧当年45岁,正值更年期。医生们不便问太后“月信如何?”,但心照不宣,所以归脾汤一用到底。(四)清廷和太医院对中医药的运用,薛宝田等医生的辨证论治和加减化裁,几达炉火纯青,太后病愈,疗效是肯定的。 在这段历史即医案中,薛宝田和马培之同时参加会诊。薛宝田是良春先生的同乡。马培之是孟河医派的名人,朱良春称他“先太师”。马培之晋京以后,得到御赐匾额两块,回来写了《纪恩录》。良春先生在文中谈及各类史学典故,参阅了相关著作包括《纪恩录》。他深厚的文史功底和治学能力,非一般医生可以比拟。 五、 发皇古义,融会新知 朱良春与章次公的学术继承和师生情谊,是近代医学史上的一席佳话。众多医史文献,均有记载。寻根溯源,大多引自良春先生的《发皇古义,融会新知》一文。这篇文章最早发表于1978年第11期《新医药学杂志》,2015年6月增补,2015年8月5日修订,前后跨度37年,可见他对老师的怀念,如此的绵绵不绝。 朱良春与章次公的关系,非同一般。简而言之,可以用“一图一见一书”来表述,用“一字一章一语”来注解。 “一图”,就是本书扉页上那张“1956年7月敬侍章次公老师摄于中国中医研究院”的照片。在中国中医研究院旧楼的大门前,章次公坐在一张临时搬来的凳子上。朱良春穿着短裤,白衬衫卷起袖子,站在老师右侧,一副憨厚模样。老师左侧,是同学肖熙。这张照片,根本不像一个学者和两个学生在研究院前留影纪念,更像是一个农民家庭父子三人的亲切合影。 “一见”,1956年秋,章次公在《新中医药杂志》第7卷第10期发表了《从太炎先生“论中医五行”谈起》一文,受到不公正批判,责成公开检讨,停止工作,去中央党校学习改造世界观。1957年初,朱良春趁到北京开会的机会,到中央党校看望老师。传达室老人告知,“章大夫来了以后,您是第一个来看他的人!”良春先生回忆道:“我心中一惊,便按照老人的指点去了一间较大的房间,空空荡荡,只有一床、一桌凳、一叠书、一火盆,先生正在火盆旁凝神看书。我进去以后,高喊老师,他一惊。”这一见前后,各有一惊。关切悬念之心,惶然惊恐之情,尽在其中。(第88页) “一书”,就是朱良春主编并三次修订增订的《章次公医术经验集》。这是章次公医学思想的宝库,也是师徒传承的百宝锦囊,是朱良春对老师最好的纪念。 另外的“一字一章一语”是: “一字”,章次公用端庄的颜体写的“发皇古义,融会新知”书法作品,落款“朱良春贤弟,鉴之。章次公,戊寅年”。这一幅字,成为朱良春一辈子的座右铭,也是整个中医界的发自内心的学习指针。(见扉页2) “一章”,就是1938年朱良春在上海国医学院毕业时,章次公先生赠送的印章,篆书阳文“儿女性情,英雄肝胆,神仙手眼,菩萨心肠”。这十六字以文学的语言,概括的形象,生动的比喻,提出了对医者人品医品的全面要求。(第107页) “一语”,就是章次公临床时常说的那句话:“两重诊断,一重治疗”。朱良春于1962年将其演变为“辨证与辨病相结合”。朱步先说,“朱师精辟地指出:‘辨证是绝对的,辨病是相对的。’辨证与辨病相结合乃是辨证论治的再提高。”(第6页) 由此可见,章次公与朱良春的人生理念、学术思想、风格特色,构成了章朱学派的基本元素,而其后的桃李成行、融汇创新,形成团队建设的核心;既为医林添新叶,也为整个中医事业的继承发展,提供了重要借鉴。 六、 衷中参西,先驱革新 今天我们读张锡纯,与1930年代朱良春读张锡纯的感受是不一样的。那时,张锡纯开风气之先,论中西汇通之学,对朱良春来说,是一顿新鲜的美餐。 朱良春说:“张锡纯是近代中医药学革新的先驱。”(第46页) 张锡纯(1860-1933)祖藉山东诸城,明初迁居直隶盐山(今河北沧州盐山县)。他出身书香门第,10岁便能吟诗作文。因两次秋闱不第,立志学医。那时正值清末民初,西学日昌,改革之风盛行。中医界守正求新之心,十分强烈;中西汇通之论,弥漫全国。 张锡纯学习勤奋,思维敏捷,富有文学才能,善于总结表达。他坚持中医基本理论,参照西医西药知识,衷中参西,努力实践,提高中医临床疗效。他一个病一个病的钻研,一味药一味药的体验。每有心得,写成文章,广泛发表。一时洛阳纸贵,粉丝成群,名声大振。《医学衷中参西录》合集本甫一出版,朱良春马上买了下来。“此字字玑珠,沁人心脾,抚卷良久,不能自已。遂抓紧业余时间精细通读。因原书竖排铅印本未作标点,读时自标点,并作重点记号,或作眉评,或作圈点,尤以结合自己的临床更为贴切也试拟歌括若干条,有加强记忆之效。”(第48页)这种如饥如渴的阅读景情,令人感动复又感慨! 尤其是张锡纯的医学理念,朱良春非常赏识。张锡纯在《衷中参西录·自序》中说,“医虽小道,实为济世活人之一端。故学医者,为身家温饱计则愿力小,为济世活人计则愿力大。”良春先生想到自己父亲昶昇公的教导:“你行医,不需要你挣多少钱,你只要做到积德行善、济世活人就可以了。”觉得张锡纯的思想,与自己的祖训非常契合。 其次,他认为张锡纯的方子,组方合理,用药新奇,有效实用。“确可付于临床应用,灵活变通大有裨益,70多年来赖此得益甚多。”(第54页)。他在若干方剂歌诀上,加了眉批。如“参赭培气汤”,歌诀曰:“参赭培气治膈食,补正降逆两不失。天冬半夏苁蓉归,知母柿霜功足述。”眉批:“治膈噎初期及梅核气甚效。”又如,“安胃饮方”,歌诀曰:“安胃饮专治恶阻,半夏青黛赤石脂。调入蜂蜜徐徐饮,便结去脂加赭宜。”眉批:“治妊娠恶阻之严重者甚效。半夏亦无堕胎之弊,虽用生者亦无反应。”又一次为《内经》“有故无殒,亦无殒也”作了佐证。 其三,张锡纯倡“阴血不足”而重在脾胃;以肝脾为中枢“重在阴血”。朱良春说,“此说虽本于《内经》,但却融丹溪、东垣及诸家之说而别树一帜”。(第54页)张锡纯认为,“人之脏腑有气、有血、有功用、有性情。”朱良春说,“其中谈及脏腑之‘性情’确为张氏独有之发挥,以至于用药在细微处投脏腑之性情所好”(第54页)。张锡纯认为,“‘大气’不但为诸气之纲领,而且为周身血脉之纲领。”朱良春说,“张锡纯先生之论‘大气’,深研《内经》,结合临床,精益求精”(第55页)。对张锡纯的诸多论述,关乎中医基本理论,朱良春都深表同意。 良春先生敬佩张锡纯,却不完全盲从。他在珍藏的《医学衷中参西录》的扉页上,写了这样几句话:“此书乃张氏临床实录,其中经验多属可信。非闭门造车、信口雌黄者可比。惟部分说理,限于时代及主见,不免有牵强附会或臆测之处,学者应择善而从,不宜盲从迷信也。朱良春誌。一九五零年春节。” 七、 冉氏两代,师友情深 冉雪峰(1879--1963)与其长子冉小峰、幼子冉先德均为当代中医药家。 冉氏祖上是四川巫山县黛溪镇人(今属重庆市)。那是瞿塘峡东北口岸的一个小镇。地虽偏僻,但有耕读传世之家。从乾隆年间开始,一直到嘉庆、道光、咸丰,冉雪峰祖上连续出五代御医。到第五代,冉雪峰的父亲冉作楫(1823-1910)医术超群,早年亦为太医。咸丰三年(1853),冉作楫受曾国藩之邀,任幕僚军医官,深受倚重。冉雪峰12岁即跟父亲在瞿塘峡谷采药并随诊病人,15岁时能在父亲指导下诊病开方。16岁考中秀才,父亲嘱其研习医典,以治病救人为本。1894年,冉作楫采药时从树上摔下,腰部重伤,卧床不起,遂将“冉作楫医寓”改为“冉雪峰医寓”。那年,冉雪峰不满18岁。 凭着如此深邃的医学渊源和坚实的童子功,冉雪峰于1902年25岁时,只身顺流而下,至武昌大东门外,租一间小屋,挂牌行医。 在武昌坐了半年冷板凳,忽一日来了一位顾姓妇人,领着一个男孩前来急诊。那孩子误吞了一枚铜钱,梗在食管。找过几位医生,都让他去医院手术。妇人怀着试探的心情,找到这位年轻的乡间医生。冉雪峰想起祖传秘诀“异物梗喉,威灵仙主之。”果断地用大承气汤加威灵仙“通梗攻下”。一剂服用,铜钱顺大便泻下。(第62页) 1925年秋的一天,《武汉日报》登了一则新闻,题目是“奇人奇事,死而复生”。说的也是冉雪峰的故事。当时,武昌有一个瓷器店老板周凤田的妻子,因为腹痛,服了丈夫买来的泻药,突然虚脱昏厥,濒临死亡,准备入殓。娘家人不甘心,请来冉雪峰诊治。冉雪峰面临越人入虢之诊。他诊察以后,发现患者身体未僵,心下微温,寸口脉在若有若无之间,诊断为“心体未全静止,脉息未全厥绝”;立用“参附汤”回阳救逆,徐徐服下,并嘱将患者移卧病榻加盖棉被保暖。又据患者昏厥前有头痛史,续用“吴茱萸汤”一剂。并守候多时,直待患者苏醒。 此病例有名有姓有情节,当时轰动武汉三镇,后载于《冉雪峰医案》(人民卫生出版社,1960年版)。冉氏自评曰:“予滥竽医界有年,对气厥、血厥、风厥、痰厥屡见不鲜。而真正尸厥如该夫人者,尚属少见。幸而治愈,因录之,以供研究。”(第64页)老一辈中医都担遇过不少急诊风险,常有“起死回生”、“妙手回春”的声誉。而今中医对急诊临床,“染指”机会渐少。冉氏之回阳救逆病例,值得我们学习并深长思之。 1955年11月,冉雪峰奉调北京中医研究院任学术委员会副主任兼高干和外宾治疗室主任。 冉雪峰的长子冉小峰系第五届国家药典委员会委员、中医研究院中药研究所剂型室主任。他主持研制开发的中药有华佗再造丸、龙凤宝胶囊、冉氏金丹、太极生力雄丸、元生真龙酒、雄狮丸等10余种,著有《全国中成药处方集》《历代名医良方注释》等。并与弟冉先德续编其尊人的《冉氏伤寒论》,于1982年1月由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梓行。(第69页) 冉雪峰的幼子冉先德(1938-2010)曾任中国中医研究院广安门医院主任医师。他幼承庭训,精修方药,在治疗心血管病以及肿瘤、肝硬化、支气管炎、哮喘、肾病等疑难杂症方面均获声誉。冉先德主编《中华药海》一书,参阅古籍本草150余种,收载药物8488种。(第70页) 朱良春青年时代,中医界已闻“南冉北张”之名。冉即冉雪峰;张即张锡纯。朱良春对冉雪峰仰慕已久,神交日深。1956年7月,朱良春从南通到北京开会,在中国中医研究院参观时,与冉雪峰有一面之缘。可惜北京一见,瞬息而逝。但正因为有这样一次因缘际遇,2010年4月,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张碧金编辑将《冉氏释名本草》一书寄奉朱良春。本书由冉先德著,集冉氏七代之经验、组织近40人合作编写而成。良春先生评曰:《冉氏释名本草》“为数千年历史《尔雅》之滥觞,释名本草源出于此,且广征博引方书药志,单味药之功效主治绝非信手拈来,而是临床诊治与方剂学多重思维运化的结果。”(第61页)“书中感知从传统的本草、方剂及冉氏祖传个性特点中得到借鉴并能推广运用,实乃中医药事业得到发展的一大幸事。”(第60页) 八、 同乡同师,同道相亲 姜春华长朱良春9岁。良春先生总是以极其亲切的口吻谈论他的同乡同学同道姜春华,称他姜老。他说姜春华“立言求是非同俗,论道持平有古风”(第109页)。朱熹云,“旧学商量皆邃密,新知培养转深沉”。朱良春作为朱熹的后人,牢记这两句富含哲理的诗句,同时认为姜春华“勤求古训,博采新知”,淡泊名利,奖掖后学,具有朱熹所说的境界。(第116页) 姜春华(1909-1992)是江苏南通人,其父姜长熙是南通金沙镇一位饶有名气的中医。姜春华在父亲培养下,少年学成,18岁闯荡沪上,独立行医。1932年后参加陆渊雷的中医遥从部(函授部)学习,拜陆氏为师。又常去章次公诊所求教,在那里结识了小老乡朱良春,曾与朱良春一道到德国西医李邦政博士那里学习叩诊和听诊。姜春华的好学精神,给朱良春留下深刻印象。(第112页) 1930年代,上海滩西学东渐,新思潮蜂拥而至。姜春华思维活跃,善于独立思考,跟随张锡纯、恽铁樵、陆渊雷、章次公等人,探索中西汇通之道,反对全盘西化,反对废止中医。在余云岫发表《医学革命论》以后,姜春华立即撰写了《‘医学革命论’批判》一文,刊登在《广东医药旬刊》第一卷5、6期合刊上。编者评曰:“沪地新中医青年领袖姜春华先生出此批判一文,以正确崭新社会科学作理论中心,纠正余氏错误见解,诚属当前中医学术领域中不可多得之杰作。”(第111页)更令朱良春赞赏的是,姜春华求真务实,学术评析持论公平,同意陆渊雷说的“学术虽有是非之见,而无门户之分。” 主张“学贯中西,立足中医”;尊古而不泥古,“用西学而不用西药。”(第113页) 1954年,姜春华进入上海第一医学院附属内科医院(现为华山医院)工作。孟河名家费伯雄说:要当一个好医生,“欲救人而学则可,欲谋私利而学则不可。”姜春华毕生牢记并实践这一句话。1957年,他发现用中医补肾理论治疗各种疾病,都可以提高疗效,引发了对肾本质的研究,从而开展用中西医的理论和方法对肾的生理病理做系统观察。1959年,他带领藏象专题研究组采用现代科学方法研究中医藏象实质,于1963年将研究成果主编成《肾的研究》一书,引起全国中医界的关注。其后,又和沈自尹院士合作,深入“肾”的研究。1991年,《肾本质研究》问世。1970年以后,他倡导成立“活血化瘀”课题组,从血液微循环、血液流变学、动物实验、药理、临床等方面展开了大量研究工作,1981年主编《活血化瘀的研究》,由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出版,对冠心病、慢性阻塞性肺炎、急慢性肝炎、上消化道出血、血栓闭塞性脉管炎等疾病,经中药活血化瘀治疗,疗效均优于西药治疗。(第114页)姜春华诚心探索中西医结合之路的实践,受到中医、西医的首肯。 姜春华学贯中西,满腹经纶。做学术报告时,脱稿站着,引经据典,侃侃而谈,重点突出,引人入胜。为人又十分谦逊,从不骄傲。1988年已届耄耋之年,中国中医研究院研究生院部分同道拟为其祝寿。姜老对这种花钱费时的事颇不赞成,予以婉谢。他认为,今年两本书可以出版,以此为寿最好!学术传后寿命长!剩余时间当节约用。(第120页) 1991年12月下旬,姜春华因糖尿病而致肾衰竭,致信朱良春。良春先生赶到上海中山医院探望,见其神色萧索,势入膏肓,不禁黯然神伤。两位老中医,两位老朋友,在病床前依依惜别,默默永诀。春华逢零落之时,良春无回春之术。真是无法形容的痛苦,也是对医学霹雳千钧的挑战,朱良春潸然泪下! 九、 上下和睦,共事振兴 良春先生身在南通,心忧天下。对中医事业的大局,处处留神。他当医生、当中医院院长,当研究所所长,得到不少领导人的关心和支持。 他缅怀吕炳奎。 “吕炳奎生于1914年1月,其祖原姓姜。因家境贫寒,父亲入赘于江苏嘉定县(今属上海市)杨甸乡鸡鸣塘姓吕的富农家庭。吕家无子,其女生孙,取名炳奎。吕老幼年体弱多病,幸遇走方郎中救治,于是有志于学医。15岁时中学肄业,祖父即托人拜嘉定名医汪志仁为师,习岐黄之术。19岁挂牌行医,在外冈镇、杨甸一带颇有医名。‘八一三’日寇侵沪,江南沦陷,为避战祸举家逃难到常熟,父亲被抓壮丁死在外地。面对国恨家仇,他变卖部分家产,购买枪支自卫,搞七村联防。继而组织外冈游击队,任队长,驱走流串土匪,火烧日军飞机,伏击日军汽艇……百姓直呼‘吕炳奎部队。’”(第138页) 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吕炳奎任江苏省政协秘书长兼统战部副部长。1954年春,因为他“懂中医,是个名医,应该要他出来管中医”,上级决定吕炳奎负责筹办中医学校和中医医院。当年下半年,吕炳奎调任江苏省卫生厅厅长兼党组书记,创办了江苏省第一所中医医院和我国第一所中医师资进修学校,兼任校长。1956年6月,卫生部筹备创办北京、上海、广州、成都四所中医学院,中医工作任务越来越重,即调吕炳奎到中央卫生部任中医司司长。(第139-140页) 良春先生认为,“吕老不愧是中医事业的开拓者之一”(第140页)。在多年中医工作中,吕司长知道南通有朱良春其人,有朱良春这样一位市中医院院长。“十年动乱”开始,吕老受到批判,被造反派打断两根肋骨。1966年冬,南通市中医院第二批继承班有5位同学到卫生部上访,见到吕炳奎。吕老对有关问题做了解释以后,请同学转达对朱良春的问候。10年以后,“四人帮”倒台,良春先生才知道这个口信的细节。想起吕老的关心,朱良春思绪万千,感恩不已。 他缅怀胡熙明。 2015年7月15日,良春先生听到胡熙明逝世的消息,十分悲痛,于7月28日写了《他为中医药事业的发展所作的巨大贡献》一文,以兹悼念。(第193页) 他想起1979年11月应邀到重庆参加全国中医内科急症治疗学术交流会时,聆听过胡熙明的讲话,深受教益,心甚仪之。1982年3月,朱良春在上海参加《实用中医内科学》审稿会议,并推荐了他的两个学生何绍奇、朱步先一起参加审稿工作。这两个后生中医功底扎实,文笔犀利,工作勤奋。但出身布衣,没有学历(何绍奇长期在基层工作,研究生刚毕业),貌不惊人。胡熙明视察后赞赏之余,当即商定把朱步先调北京《中医杂志》当编辑,让中医研究院施奠邦院长回京后办理相关手续。这种在实际工作中考察干部、起用新人的做法,令朱良春毕生难忘。 1986年,国家中医药管理局成立 ,胡熙明任卫生部副部长兼中医管理局局长。良春先生认为,胡熙明在中医司、中医局任职从1976年至1990年共14年。“政声人去后,功过世人评。他主政中医工作正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中医工作最困难的14年,也是中医发展速度最快的14年。虽然这些功劳不能全算在他一个人身上,但是他的主帅作用是至关重要的,无法抹杀的。”(第199页) 吕炳奎和胡熙明既是良医,亦为良相。在他们当政期间,力图中医事业的振兴,对朱良春颇为赞赏,也颇为倚重。良春先生尊敬之余,灵犀有知,不忘于心。 十、医儒通才,午夜一灯 良春先生每忆起医学泰斗裘沛然(1916-2010)的往事,历历在目,难以释怀。(第168页) 1983年1月,卫生部中医司组织编写《实用中医内科学》,会集一批专家在上海延安饭店统稿,良春先生与黄星垣负责审稿,不少文献需要核对,有小部分难以查找,便邀请裘沛然先生当顾问,解决了不少存疑之处,大家对裘老的博学深为敬佩。 1990年代初,金山县王文济为评审《金山医学摘粹》书稿,邀请裘老及颜德馨、干祖望、朱良春、凌耀星、傅维康、王翘楚等参加。裘老发表了不少意见,独具真知灼见,令人肃然起敬。 “裘老博览群书,除通读诸子百家之外,还涉猎诗词歌赋,在文字、音韵、训诂等方面颇具底蕴。1931年,裘沛然入孟河名家丁甘仁创办的上海中医专门学校,清苦学医,热诵典籍。‘晓窗千字,午夜一灯’。70年以后,发现他当年学习时的温课抄本,虽大都佚失,仍有伤寒、温病、舌苔、妇科等留存,于2006年影印出版发行,题名《读医抄本拾遗》。”裘老一生,主编及撰写的医学与诗文书籍达40余部,寝馈于《辞海》工作逾40年,还编著其它各种辞书、丛书和医学百科全书等巨著。(第170、180页) 1999年章次公逝世40周年及2003年章次公先生百岁诞辰纪念活动,裘老都来参加。特别是章次公百年诞辰纪念,裘老感冒发热,抱病赴会,赋诗纪事,题“次公章老夫子百岁诞辰”。诗曰:“医中宗匠酒中仙,海上相逢是晚年。每忆深谈过夜半,羹墙长在绛帷边。”裘老在最后一句诗里连用了两个典故。‘羹墙’表示对师长的敬仰和爱慕,说的是尧死之后,舜仰慕怀念三年,坐下来见尧在墙边,吃饭时见尧在喝汤。‘绛帷’是对师门讲席的尊称。老师端坐高堂,施绛纱帐,教授生徒。这两个典故都出自《后汉书》。裘老称章次公为‘章老夫子’,表达其羹墙绛帐之思,令良春先生深受感动。(第168-170页) 裘老认为世界上人是第一可宝贵的,无论做什么工作,首先要做好人,这是一切事业的根本。“他说过一段发人深省的话:‘我从事医疗事业已75年,向以疗病为职。但逐渐发现,心灵疾病对人类的危害远胜于身体疾患,由此萌生撰写《人学散墨》之念,希望为提高精神文明道德修养,促进经济发展,略尽绵薄之力。’裘老有诗曰:‘世忧多病愧对医。’裘老的观点是医生有责任救治身病,也有责任矫治民众的心病和社会道德低下的流行病。裘老将整个社会环境与民众的生命联系在一起,这是‘上医医国’的政治抱负。”(第178页) 裘老是中医界的饱学之士。裘老逝世,医道坎坷可问谁?朱良春不禁索然而敬,喟然而叹! 十一、创说各家,惜时如金 良春先生回忆起几次学术会议期间,与任应秋相遇于宾馆,把晤畅叙,甚感愉悦。清晨与会同道散步晨练,每见任老总是手握古籍,低声朗读,缓步而行,旁若无人,甚令人敬佩其治学之勤笃,惜时如金也。(第127页) 任应秋(1914-1984)四川江津人(今属重庆市)。4岁启蒙,17岁毕业于江津县国医专修馆,有机会问学于经学大师廖季平,历时14年之久。良春先生说,“廖老乃经学大师也,且兼精通岐黄之术,与太炎先生不相上下。吾师章次公先生在1952年致近代名医刘民叔先生函中曾述及:‘令师廖季平医术上之成就,视先师太炎先生,亦属一时瑜亮。’”(第127页)可见任应秋国学根基之深。 1936年,任应秋在上海中国医学院读书期间,曾见到名医丁仲英、谢利恒、曹颖甫、陆渊雷、陈无咎诸前辈,受“中西汇通”、“中医科学化”影响颇深。1957年,任应秋被调至北京中医学院任教。之后,他坚持中医学必须系统学习、全面掌握、整理提高的方针,在教学之余,先后著成《伤寒论语译》《金匮要略语译》《阴阳五行》《运气学说》《中医各家学说》等著作。任老说,“《中医各家学说》这门课程,在原中医学教育计划中是没有的。从‘文革’前六年制的学生开始讲课,‘文革’时停了。直到‘文革’中期(1972年)招生以来,仍没有开过这门课。现在又恢复了,今后五年制的学生都要恢复这门课。”(第129页)良春先生对任应秋的《中医各家学说》评价极高,说“任老为创建和完善中医各家学说作出了卓越的贡献”,称之谓“创说各家,韦编三绝”。(第129页) 《论语》云:“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任老认为,探求中医经典必须找到相应的门径。一是从目录学入门,二是从篇章句读下手,三是校勘,四是提炼思维体系。在此基础上,总结出研读中医典籍的“八字真言”,即精读、勤写、深思、善记。(第133-134页)这些,良春先生都深以为然,一一记载于他的纪念文章中。 十二、经纶医史,出入百家 俞慎初(1915-2002)福建省福清县人,其尊翁介庵(1877-1959)为福建名医。俞慎初14岁随父学医。1931年初入上海中医专门学校,师从陆渊雷、秦伯未等名医。两年后即回乡坐堂行医,同时主编《现代医药月刊》,直至1937年8月抗战全面爆发,杂志停刊。 1938年2月,俞慎初应聘赴上海。于时逸人主办的中华国医专科学校任课。良春先生说,“与俞慎初在上海时逸人主办的中华国医专科学校相识,印象中他是一派笃行慎思的学者风度。后来才知道,他兼课之余入上海正文文学院(1940年更名为诚明文学院),慕时任院长、经学大师蒋维乔之名,攻读国学和文史,并于1941年6月获诚名文学院文学士学位。这种医、文、史兼修,为他严谨治医、弘扬国粹奠定了坚实的基础”(第149页)。 经过长期精研典藉,俞慎初熟谙百家,深探方药,博极医源,融会贯通。虽如此,临床上总有疑难杂症,甚则也见久病难愈的患者,俞慎初总能恰到好处地掌握病因、病理、病机,详加分析辨证,总结了‘杂病从肝,怪病从痰,久病从瘀’的治疗法则。(第152页) “俞慎初教授一生著述宏富,专著20余部,论文160多篇。他所著《中国医学简史》成书于1983年12月,乃积数十年研习的成果。”“此书对后辈研究医史,从纵横切面全过程的理解和认识,无一不产生对医史认知的新鲜感、亲切感,这正是这本书的价值所在。”(第149页) 十三、治癌高手,不用常法 段凤舞(1920-1996)是当代著名的治癌高手,祖籍河南滑县。其尊人段馥亭乃京城外科三大名医之一,擅长疮疡和肿瘤外科诊治,曾与施今墨先生等创办华北国医学院,诊余担任外科教学,名闻遐迩。段凤舞继承家学,勤奋钻研,医理精深。他认为“癌非常病,治疗不能用常法。”他创建了一套较为完整的治疗癌症具有显效的方药,亲授高足赵建成教授搜集整理编成《段凤舞肿瘤积验方》。良春先生在《颂治癌高手段凤舞先生》一文中,介绍了段氏“积验方”的三个来源和有关方剂:一是经过长期临床实践摸索出来的经验方,如加味犀黄丸。二是段老的家传方、是其父甚至更前辈长期临床运用有较好疗效的药方,如治疗乳腺癌的常用经验方。三是段老吸收前辈或同行的、经临床验证行之有效的药方,如参赭培气汤。同时对段老治癌方药,列出代表方剂,一一作了评述。(第182-189) 良春先生说:“段老是一位求真务实的专家。他宅心仁厚,是1949年以来中医肿瘤专科的奠基人。”(第190页)《段凤舞肿瘤积验方》增订再版之时,良春先生应邀为之序。赵建成教授编著《肿瘤方剂大辞典》,良春先生为之题词。 十四、弘扬岐黄,誉满京城 良春先生对老师、同学、同道、同谊、同乡的情谊,深刻而隽永,真挚而热烈。他胸襟坦荡,诚实厚道,性情畅达,缱绻黄卷青灯,尊敬有道之人,不忘滴水之恩。 为纪念著名中医药学家董德懋、赵金铎诞辰100周年、谢海洲逝世10周年,中国中医科学院广安门医院举办了三位学者的学术思想研讨会。 董德懋(1912-2002),满族,北京市房山区人。北京广安门医院主任医师,曾任《中医杂志》主编。早在1949年前他主编《中国医药月刊》时,由于兼职太多,忙不过来,曾找朱良春和汪浩权接替他的主编工作。在学术上,他不仅精于针灸,内妇儿科亦擅其长,创有“调理脾胃十法”:通下、理气、清热、祛湿、消导为攻法;益气、升举、温中、固涩、养阴为补法。每法又分为数法。或数法合用,纲举目张,圆机活法,有‘北京四小名医’之称。(第122-123页) 赵金铎(1916-1990)河北深泽人。1954年奉调进京,对于筹建中医研究院贡献尤多,并承担了第一、第二批西学中教学,以及早期中医‘9种教材’的编写。历任中医研究院广安门医院内科主任、副院长等职。良春先生称他为“确是一位良医良相一身兼的学者。(第123页)” 谢海洲(1921-2005),河北秦皇岛人。良春先生称“他是一位卓越的药学家,又从事教育和临床。20世纪50年代,经徐衡之先生介绍,又拜章次公先生为师,与朱良春过从较多。谢老为人真诚,性格坦爽,从不轻易批评他人,而是赞许较多,善于吸取他人长处,从不显耀自己,谦谦君子也。(第124页)” 良春先生在一个香炉里烧了三支香,写了纪念董德懋、赵金铎、谢海洲三位学者的《缅怀贤达,弘扬岐黄》一文。(第122页) 十五、高山仰止,众望所归 良春先生晚年最佩服的人物,是邓铁涛。 邓铁涛(1916-2019)广东开平人。1932-1937年就读于广东中医药专科学校。当时正是余云岫高举“医学革命”大旗,“废止中医”之论甚嚣尘上之时。民国政府勒令他的母校改名为“中医学社”,邓铁涛从此走上了为中医争气、为中医争权、为中医争光的奋斗之路。 毕业以后,邓铁涛历任广东中医药专科学校、广东省中医药进修学校教务主任、广州中医学院教务处副处长、副院长。他从事中医教育、临床、科研70多年,对重症肌无力、冠心病、高血压、中风、慢性胃炎、慢性肝炎、糖尿病、红斑狼疮等疾病的中医治疗积累了丰富经验。2002年底至2003年,他带领团队用中医治疗“非典”取得显著成绩。 邓老中医基础理论深厚,既有主见,又有创见。他在1983年发表“心主神明论”,指出:“中医理论认为心脏的功能,除了‘心主血脉’之外,还认为‘心主神明’,也就是说除了是循环系统的主持者之外,还是精神活动的主持者。”从而反驳了“脑主神明”的“科学观点”。 特别是他多次上书中央领导,要求按照中医发展的自主规律管理中医,改变用管理西医的体制和模式管理中医,改变中医的从属地位,成为为中医吶喊的代言人。 朱良春与邓铁涛是同时代人,境遇相似,观点相同,学问相通,在共同事业和同一战壕中结成了深厚友谊。良春先生说:“我与邓老初识于全国中医药学会,后深交于1982年5月应卫生部中医司之邀在厦门参加《中医内科学》审稿会议,与邓老共同负责肝胆病文稿,挂钩互审,颇多启迪。由斯经常书信往返,受益良多。嗣后国家中医药管理局成立,还有由他发起的广东省中医院首创技术骨干拜全国名老中医为师,加强继承提高工作,对邓老有了更多的接触和了解。”(第156页) 诚如良春先生所言,2001年前后,在广东省中医院大力支持下,邓铁涛以广东省中医院为基地,邀请全国15位著名老中医前往讲学授业,广收高徒,行拜师大礼。群贤毕至,各家云集,珠江大德,名震一时,推动了全国中医的继承发扬工作。 良春先生说:“邓老是一名捍卫中医学尊严的旗手!”(第156页) 良春先生说:“邓老诚为中医旗帜,中华一柱,一代大师也!令愚钦佩之至!”(第156页) 良春先生说:“邓老被吾侪称为龙头,马首是瞻,众望所归。他善于团结同志,坦率真诚,恳挚热情,令人感动。他为人又极为谦虚。邓老长我一岁,仍称我为兄,而自谦为弟,愚受之有愧也!”(第158-159页) 良春先生的话,代表了全国中医界的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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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良春先生是2015年12月13日仙逝的。《杏林贤达卷》17篇纪念文章,在2015年3月至9月之间,或新作,或全部修订,或增订,或补充,或较多补充,或整理补充,或重新补充整理。如纪念段凤舞先生一文,2015年3月重新补充整理。纪念胡熙明副部长一文,作于2015年7月28日。纪念章次公先生一文,最初发表于1978年,2015年增补一次,又修订一次。17篇文章,在他离世的那一年,全部斟酌修订一遍。最后一篇修订,离他逝世的日子,只有4个月的时间。这是多么感人、多么可敬的一件事情! 读完《朱良春全集·杏林贤达卷》,抚卷沉思,百感交集。良春先生活了九十九岁近一百岁。在这风云变幻的一百年里,每一程跋涉都有他的风雨,每一段泥泞都有他的脚印。他诊务繁忙,工作紧张,交友广泛,著作不缀,学习压力巨大,家庭负担很重。他一辈子做的事情,胜过多少个碌碌人生,遇见过多少个生死存亡,超越了多少个高山险峰!但他牢记师尊,不忘友情,将同道贤达,书为一卷。我望其项背,登其肩膀,看天地苍茫,阴阳消长,杏林春秋,山高水长! (2022年10月18日,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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