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说扁鹊乱纷纷,皆因不懂司马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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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中国中医药报》2022年3月25 河北中医学院扁鹊文化研究院 曹东义、张培红、张明泉 关于医宗扁鹊的生平事迹,存在着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的困惑,其原因主要是没有读懂司马迁的《扁鹊传》,或者不遵从司马迁的考证意见,把一些传闻异辞作为依据,另起炉灶创立新说,因此越说越乱。拨开历史迷雾,正本清源传承中医学术,必须重新认识扁鹊,这是正确解读中医历史的必然过程。 司马迁通古今之变,正说扁鹊需尊重 司马迁是非常严肃的历史学家,《汉书·司马迁传》说“司马氏世典周史”,古代“君举必书”,左史记言,右史记行,因此有悠久的记事、载言的传统,占有了一般人难以企及的丰富史料,司马迁《史记》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早在汉代就被公认,所以“自刘向、杨雄博及群书,皆称迁有良史之材,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隐善,故谓之实录。” 司马迁为古人立传,信则传信,疑则传疑。比如他写老子的时候说:“老子者,楚苦县、厉乡、曲仁里人也,姓李氏,名耳,字伯阳,谥曰聃。……或曰:老莱子,亦楚人也。著书十五篇,言道家之用,与孔子同时云。盖老子百有六十余岁,或言二百余岁。……莫知其然否。” 司马迁见到了很多古人的学术著作,就以此为线索进行考证,然后为其立传。因此《史记·管晏列传》云:“吾读管氏《牧民》《山高》《乘马》《轻重》《九府》及《晏子春秋》,详哉其言之也! 既见其著书,欲观其行事,故次其传。至其书,世多有之,是以不论。” 因此司马迁在《史记》中立《扁鹊传》,是他经过考证权衡而写成的,他所取用的资料都是我们研究扁鹊名号、里籍、医学授受、行医概况、学术特长等诸多问题不可多得的珍贵史料,而绝不像韩非子等策士、学者为文借典,偶然提及扁鹊传奇故事那样难以令人信服。 司马迁对“扁鹊以其技见殃”的悲惨遭遇深为同情和感慨,他说:“女无美恶,居官见妒;士无贤不肖,入朝见疑。故扁鹊以其技见殃……老子曰:‘美好者,不祥之器’,岂谓扁鹊等邪!”道出了太史公对扁鹊这位伟大医学家敬仰和爱戴的心情。但扁鹊秦越人距司马迁生活的年代有400来年,其史料多而复杂,远不像仓公诊籍那样详实可靠,要达到实录入传,必须进行一番考证,所以《扁鹊传》中文字都是司马迁去粗取精,弃伪存真后的论断。 由于年代久远,《史记》传抄中也出现了某此文字讹误,司马迁所依据的原始资料多已失传,要读懂和正确理解司马迁论断的原义,也必须下一些功夫,否则难以得出正确的结论。国医大师张灿玾教授曾经感慨地说:不知为什么,《扁鹊传》有些问题写得这样模糊。“甚至可以说我们至今仍没有读懂《扁鹊传》”。因此,张大师主张进一步深入研究和探讨。 否定司马迁考证,割裂扁鹊形象 误读司马迁《扁鹊传》的人很多,赵绍祖 (1752—1833)《读书偶记》论述扁鹊说:“意太史公故为荒幻之词,而云或在齐或在赵,不必其为何方;为卢医,为扁鹊,不必其为何名;或在春秋之初,或在春秋之末,不必其为何时,以见扁鹊之为非常人,一如其师长桑君耳。” 日人滕惟寅《史记·扁鹊仓公列传割解》说:“扁鹊,上古神医也。周秦间凡称良医皆谓之扁鹊,犹释氏呼良医为耆婆也,其人非一人也。司马迁采摭古书称扁鹊者集立之传耳。其传中载医验三案,文体各异,可以证焉。盖司马迁而不知扁鹊非一人也,但受术于长桑君,治虢太子病及著《难经》者,是即秦越人之扁鹊也;其诊赵简子者,见齐桓侯,在《国策》所谓骂秦武王,在《鹖冠子》所谓对魏文侯者,又为李醯所杀者,皆是一种之扁鹊也。注者不知而反疑年代齟龊,枉为之说,可谓谬也。” 滕氏否定了司马迁对于扁鹊的考证,割裂扁鹊形象的完整性,把一个为中医学创立开辟道路的医学宗师虚无化,严重影响大家对先秦医学史的研究。然而误从其说者不乏其人,如龙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陈邦贤《中国医学史》、《吕思勉读史札记》、《医药史话》等均采此说,目前许多文章也持此观点。 日人丹波元简著《扁鹊仓公传汇考》说:“盖扁鹊必一神医,于是战国辩士,如稷下诸子附会种种神异之事,或笔之于书,或以为游说之资,故诊赵简子、治虢太子、察齐桓侯,其事之虛实,固不可知矣。”他认为战国辩士的一时“附会之词”,司马迁没有分辨清楚,稀里糊涂“辄凑合立传以实之”,否认司马迁对扁鹊作过考证,而是不加识别白地误将各种传闻异词,统统搜罗起来,杂凑了一个《扁鹊传》。国内有人按照日人的说法,随声附和说:“《扁鹊传》似乎是一部未定之稿。” 仅凭望文生义,随意否定司马迁 在清末民初全盘西化的时候,有一股疑古风潮,学者卫聚贤先生关于扁鹊的文章,更是把扁鹊说得很离谱。他在《古史研究》第二集中认为“扁鹊的医术来自印度”,说“扁鹊即此西医之为中国人者,郑人亦可,赵人亦可,卢人亦可,秦人亦可,本不限于地域,后人乃各将各地学西医者名为扁鹊。” 李伯聪先生《扁鹊和扁鹊学派研究》对卫氏观点的偏颇之处,进行了精辟的分析,他认为卫聚贤对扁鹊名字“秦越人”奇想联翩,得出使人惊诧莫名的结论,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在春秋战国时期四五百年间,竟存在着一个遍及齐、秦、郑、赵等各国(实际上等于遍及全中国)的中医学习西医(印度医)的运动。” 日本学者森田一郎在《中国古代医学思想研究》书后附有《扁鹊考》一文,先后把“扁鹊”解释为砭石,认为扁鹊就是砭石的假托,并说“秦是西方的国名,越是南方的国名。而姓秦名越人这个姓名,就暗示秦越人是一个被虚构出来的‘乌有’先生而实无其人。所以,秦越人的传记,就是不正确和不确实的”。 森田先生尽管别出心裁地把“扁鹊”释为“砭石”,想以此来破译最难解的《扁鹊传》。但“事出有因,查无实据”,也是不能成立的。 夸大文化决定作用,编造扁鹊成长环境 通行本《史记·扁鹊传》说:“扁鹊者,勃海郡鄭人也,姓秦氏,名越人。”南朝刘宋裴咽《史记集解》引用晋人“徐广曰:鄭当为鄚。鄚,县名,今属河间。”唐司马贞《史记索隐》也云:“按勃海无鄭县,徐(广)说是也。”这就是今本《史记》对扁鹊里籍的记述和古代史家的解释,他们认为“鄭”是误字,原文应作“鄚”字,也就是今河北雄安新区的鄚州镇。 温如杰先生说:“鄚在春秋时期是北山戎、赤狄、白狄等少数民族杂居之地,无城邑,无学校,无文字,语言与华夏不通,此时此地缺乏塑造扁鹊这样一个伟大医学家的文化土壤,而只有号称文化之帮、孔孟之乡的齐鲁,才有培育扁鹊这样杰出医学家的可能。”温先生的理由似乎很具说服力,但他把鄚邑描绘得如此荒凉可怕,只是出于想象并没有事实根据。 《左传》记载昭公七年,也就是公元前535年:“正月暨齐平,齐求之也。癸巳,齐侯次于虢。”杜预注:“虢,燕境。”齐景公与晏子所到达的虢城,就是距鄚州十余里的城邑。公元前294年赵惠文王把鄚州与易县古城,割让给燕国。鄚州附近在汉代为侯国,更名为“高郭”,这一带还出土过大量春秋战国时期的城郭和文物,并“非无城邑”。 《左传》说齐景公与燕国“盟于濡上”,晋杜预注云:“濡水出高阳县东北,至河间鄚县,入易水。”齐国君臣从正月癸巳至二月戊午,住在这一带约25天以上,绝非温先生所说的“无文字,语言与华夏不通”的那样荒凉可怕。 司马迁记述秦越人当时在城内守客馆之师,长达十年之久,并且在这里学习医学,接受长桑君赠送的《禁方书》是完全有可能的。 扁鹊公元前497年诊赵简子,不是在“孔孟之乡”文化土壤中产生的,不应该人为编造扁鹊成才的文化土壤。 不懂“后世笔法”,误解司马迁记载 扁鹊秦越人生活于春秋末期,与孔夫子、赵简子大体同世,班固《汉书·古今人物表》列扁鹊为越王勾践时代之人,也是尊重司马迁《扁鹊传》的记载。 卢南乔先生说:“从经历说,扁鹊曾到过己成为赵都的邯郸的,本传说他‘过邯郸’,和他‘过虢’、‘过齐’、‘过雒阳’、‘入咸阳’,无一不为国都可证。我们知道,赵始有邯郸,其时在晋定公二十一年(前491年)。‘赵始都邯郸’其时在赵敬侯元年(前386年)。扁鹊‘过邯郸’,只能在‘赵始都邯郸’以后,这是铁定不移的。” 卢先生用这些推理,得出了否定司马迁的结论:“扁鹊绝无可能直接参与赵简子病的诊治是可断言的,因而历来以赵简子为定点去考辨扁鹊年代是不明智的。” 司马迁记述秦越人行医的地方而举了一些地名,至于当时是否为今名或是否为赵、秦首都,那是无关紧要的,这不会影响他准确地表述秦越人的行医概况。“扁鹊名闻天下”、“随俗为变”,也不会不会因此而受到影响。 卢先生为了否定扁鹊诊赵简子,非要说这些地名都是国都,确有强词夺理于司马迁的嫌疑,而且卢先生的考证也不准确,赵人拥有邯郸的历史很长,世居邯郸的赵午被《左传》称为“邯郸午”,他在公元前497年被赵简子所杀。 《诗经》说:“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商朝始创于商地,而不是诞生于“殷”,但是司马迁在《史记·殷本纪》中首称“殷契”而不称“商契”。 盘庚迁股,商始更名为殷,此距契的时代已相当遥远了。称其为“殷契”,这种后世笔法,不会造成混乱,所以不必刻求作“商契”才为正确。 《史记·周本纪》记载了周文王的伯父太伯、虞仲,为了把周的社稷传给文王而“二人亡如荆蛮,文身断发,以让季历。”《史记正义》注云:“大伯奔吴,所居城在苏州北五十里,常州无锡县界梅里村,其城及冢见存,而云‘荆蛮’者,楚灭越,其地属楚。秦讳楚(庄襄王名楚),改曰荆。故通号吴越之地为‘荆’.及北人书史,加云蛮,势之然也。”可知荆楚不是周初的名称,而是司马迁说的周文王的伯父“亡如荆蛮”,是汉代对于吴越之地的称呼,而不是当时的地名。 《史记·河渠书》云:大禹治水时“自积石,历龙门,南到华阴,东下砥柱。”张守节《史记正文》注:“华阴,县也,魏之‘阴晋’,秦惠文王更名‘宁秦’,汉高帝改曰‘华阴’。”可见司马迁说大禹治水路过的华阴,也是汉代地名,而不是大禹时代的地名。司马迁称“老子者,楚苦县历乡曲仁里人也”,也是以汉代地名标示老子的籍贯。 在不影响正确表述时,史家可以灵活变通用“后世笔法”表达之,我们不能过于苛求。 何爱华先生《秦越人(扁鹊)事迹辨证》说:“司马迁在《扁鹊传》中确定:‘为医或在齐,或在赵,在赵者名扁鹊’。或‘过邯郸,闻贵妇人,即为带下医;过雒阳,闻周人爱老人,即为耳日痹医;来入咸阳,闻秦人爱小儿,即为小儿医,随俗为变。’这些都是最基本的事实。这种事实,都是在一定时间和地域中进行的。这种事实,在上述论著中,已为一些学者们所共认。我认为这种事实是确指:邯郸,在春秋时期,原为卫邑,后属晋,自前386年,赵敬侯由中牟迁都于此,定为赵国都城后才日益繁华。这样,他(扁鹊)过邯郸,才能为带下医的。雒阳,在春秋时期,一直叫‘成周’,战国以后改称‘雒阳’,由于周人保持一种尊重老人的传统和遗风,这样,他过雒阳.才能为耳目痹医。咸阳,前350年,秦孝公由栎阳迁都于此,筑冀阙.商鞅第二次公布变法,革除戎狄旧俗,以提高社会生产力,秦国才有爱护小儿的社会风气。这样,他入咸阳,才能为小儿医,而‘随俗为变’地做了儿科医生工作。如果对这种事实都不能承认,那么,我们还有什么根据来论证他的医事‘活动时间’?” 司马迁在《扁鹊传》中指出扁鹊行医过程中曾经到过这一带地方,并没有说扁鹊所入之地都是国都。周王所居的城市叫王城、成周或洛阳,并非周朝的国都;但“周公作雒”,扁鹊之世,洛阳城是存在的,只不过名字不同罢了。洛邑或成周之内,世居周人,扁鹊“过雒阳”不必在战国之后,无须多辩,思之自明。 邯郸在很久以前就是赵氏封邑,所以《左传·定公十(公元前500)年》就有追叙邯郸赵午的文字,其中云:“初,卫侯伐邯郸午于寒氏,城其西北而守之。”正因为赵简子的同族赵午世封邯郸才得名“邯郸午”;赵简子杀赵午之后,也因赵午世封邯郸才让他的嗣子“二三子唯所欲立”,继其世位。所以,扁鹊在公元前五、六世纪时“过邯郸,闻贵妇人.即为带下医”,是完全可以的,不必再等一百多年邯郸成了赵国都城后,才“闻赵人贵妇人”。 咸阳一带,自古为秦人居住,司马迁云:“来入咸阳”是其身在长安,写东方的医学家扁鹊跋涉干山万水,为三秦人民的健康,不辞辛劳由勃海之滨向西“来入咸阳”一带行医。爱子之心,古即有之,何须商鞅变法之后秦人才懂得爱小儿? 司马迁在《赵世家》和《扁鹊传》中两次言之凿凿地指出,扁鹊诊过赵简子,并且事后得到四万亩的赐地。 卢先生强人所难非要太史公写明“入绛”,才能得以“直接参与赵简子病的诊治”,其看问题不周的偏颇之失,也甚明显。 前人误出其说,或许与不明史家的“后世笔法”有关。司马迁记武帝用“今上”“上”等是当时笔法,其述武帝之前的事则用后人追叙的“后世笔法”。史家用谥号称呼被追封的死者是一种惯例,如《左传·僖公十八年》云:“齐侯好内,多内宠,内嬖如夫人者六人:长卫姬,生武孟:少卫姬,生惠公;郑姬,生孝公;葛瀛,生昭公;密姬,生懿公:宋华子,生公子雍。”古人有作为,死后才加谥,前文中的惠公、昭公、孝公、懿公等都是死后的谥号。一出生即称其谥号,是为后世笔法。同样赵简子、桓侯都是谥号,他们生前都不知道自己被后世称为赵简子、齐桓公,这也是史家后世追叙的笔法。 2022、2、24 1 Q6 D: B8 G3 j: 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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