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云岫“医学革命”灭中医 前面我们已经说过,余云岫是近代历史上,反对中医的人物之中最卖力气,“成就”也最大的一个代表,被反中医人士尊为“领袖”。解剖他反中医思想形成的过程,有助于我们正确认识这段历史。 余岩,字云岫,号百之,谱名允绶。兄弟五人,其为长兄。1879年9月14日生于浙江镇海澥铺余严村。家庭很穷困,六岁入乡塾读书。1894年中日战争时,他已14岁,1900年帝国主义者联合进攻中国的那一年,他22岁了。他目击了祖国人民被外兵的践踏凌辱,联想到“鸦片战争”以来,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事实,唤起他研究学术,科学救国的热情。他在浔溪学堂,虽已受了较现代的教育,但仍不满足于已知的学识,就买了许多数理化一类的书来自修,到1905年,才得到公费派赴日本留学的机会。此后得以听到章太炎在日本讲解国学,成为章太炎众多弟子之中的一个。 他在日本学习医学时,亲眼看到日本明治维新之后,国势蒸蒸日上,走上了资本主义的道路。日本的医学,几千年以来,属于从中国传入的“汉医系统”。自1868明治维新之后,日本政府采取新的医学政策,引进建设德国与欧美的医学体系,逐渐废止“汉医”,使日本医学得到很快的发展。他以为中国也可以照样做。 他在1921年发表的《科学的国产药物研究之第一步》之中,描述了他的思想转变过程。他说:“当初,我一意要入医学校去学医学的时候,原是抱了一种极大的野心。我想,中国的医学是数千年来相传的学问,历代名医很不少,历史和名人笔记里面所记载的医话,说得很有奇效。《内经》、《伤寒论》、《千金方》、《外台秘要》等书籍也很多。我以为中国的医学是一定有研究的价值,一定有很好的成绩可以研究出来,并且研究这个学问一定是很有趣味的。谁想学了西医以后,再把中国医学书翻开来读读,竟是大失所望,把我十年来痴心妄想要发现国粹热的狂热,竟变成‘一片冰心在玉壶’了。 [1]” 学习了西医就看不起中医,甚至反对中医的人,远不止鲁迅、余云岫,在日本执行取消中医政策很卖力的人员之中,就不乏从中医阵营这边叛逃到西医阵营里的人。日本明治维新之后,于1879年2月24日由内务省发布“医师考试规则”之后,在“致道馆”学习汉医的学生,就有一大半“弃汉从洋”改成了西医学生,致道馆也因此而被迫关闭 [2]。协助内务省卫生局长长与专斋,消灭汉医的得力助手原履信,他曾经是著名汉医浅田宗伯的门人,明治维新之后转换门庭,于1877年前后,到力主取消汉医的长谷川泰那里“再度受业”,并游学西医院校,不仅一变而成开业西医,而且转眼就四处游说,以现身说法劝说他人“弃汉从洋”,甚至百般诋毁汉医。他因此而得到赏识,不仅成为区议员,而且还成了卫生会的会长。他的老师浅田宗伯气愤至极,写了一封“与原履信书”,忠告他“足下诚知其罪,则宜翻然悔悟,愤然感激,以有所报于吾道,则朋友亦将知足下改过不咎。若不然,不惟取笑于当世,亦将遗臭于千载,窃为足下不取也。 [3]” 学术斗争,植根于世界观的不同,是很难改变的。但是,1895年之后,汉医作为一个医学体系在日本被取消了,此后坚持恢复汉医学术体系的许多学者,却是出身于学习西洋医学之后,又学习了汉医知识的有识之士。其中很多人,都是看到了汉医能够独立解决西洋医学所不能解决的临床难题,看到了汉医巨大的现实价值,才起而维护汉医的。邓铁涛先生倡导“临床史观”,尽管是后话,但是可以说没有临床疗效做基础,很多人的“中医专业信念”是难以牢靠的。 余云岫来到日本的时候,正是日本成功取消汉医之后10年,他看到的是一个曾经千百年来向中国学习的日本,在各个方面的崛起,他和鲁迅一样也是觉得“从译出的历史上,又知道了日本维新是大半发端于西方医学的事实。”因此就希望依靠医学革命,来改造中国。今天我们可以客观地说,余云岫主观愿望是好的,但是他开出来的“治病药方”却是“饮鸩止渴”。 在“引言”里,余云岫详细论述了为何要写作《灵素商兑》,他说:“或问余子曰:灵素商兑何为而作耶?曰:发《灵枢》《素问》之谬误也!曰:自人体解剖之学盛,而筋骨之联络、血管、神经之分布、脏腑之位置功能大明。自显微镜之制兴,而四体百骸之微妙无不显露。于是乎官骸脏腑之关系日明,而生理病理之本源流末,渐得其真相。至于今日,强半已为定论,洞然豁然,不容疑虑。《灵枢》《素问》,数千年前之书,以粗率之解剖,渺茫之空论,虚无恍惚,其谬误可得而胜发乎?曰:撷其重要,而尚为旧医称说之中坚者,而摧之也。” 从余云岫的论述里我们不难看出,他是借用西医的解剖、生理,来评价中医理论,已经不是论高低优劣,而是专门批判中医学的解剖错误。他之所以选择《灵枢》《素问》,是为了从根基上废止中医,“堕其首都也,弃其本源也。”他与日本首先从行政上废止汉医不同,是先造舆论,把中医理论搞臭,然后“使国人而皆有学术之头脑,则医学革命之举,已可如吹枯振落,迎刃而解矣。”这是一条从精神上打垮中医的战术,余云岫借助西医解剖实证的优势,高喊着“真理就在这里,你们投降吧!” 余云岫看到“新医日盛”,中医逐渐衰微,他认为这种变化来得太慢,中医学的存在,是推行西医的“大魔障”,所以下定决心,向中医大举进攻。他说:“《灵素》之惑人,两千余年于兹矣!今幸真理日明,混沌荒谬之说日就衰微。而蓬曲拘滞之士,犹复据守残喘,号召于世,日以阴阳五行之说,生克衰旺之论,荧惑天下,迷惘来学,使后学不复知更有近情真切之道可以请求,乃医学之大魔障也。” 余云岫把几千年的中医历史,看成一个保守落后,永不进步的历史,而这不进步的原因,就在于传统文化禁锢了人们的思想。所以他说:“是故积数千年而国势不长,学术不进,儒盩于思孟,医锢于岐黄,凿空逃虚,不征事实,其中毒久矣!不歼《内经》无以绝其祸根,仓(仓公)鹊(扁鹊)而下,无讥可也。”余云岫“医学革命”的选题,直奔中医的根基,出招不能说不狠,用力不能说不大。但是,成效不是他期望的那样“轰动”,而是缓慢地深入了一部分人的“筋髓”,是一个慢性中毒的过程。今天仍有余毒未尽的后遗症存在,也可以叫做“阴魂不散”,有着强大的“后效应”。2006年反中医思潮沉渣泛起,其带头起事的人士,祭起的第一面旗帜,就是反对《内经》;供奉的第一个神物,就是余云岫。原因就在于他们都是民族虚无主义者,同气相求,一脉相承。 余云岫也知道爱国,也知道国难当头,需要发挥国学的精华,但是,他认为中医不是国粹,而是与“裹小脚”一样的国耻。他说:“客曰:西学东渐,国势日蹙,有志之士日汲汲焉,以保存国粹为急务。吾国医学发源往古,岐黄而后,世有哲人,技之精者,几于起死,史传所载,私乘所记,不可谓尽诬也。即今乡曲之中,目不识丁者,持草药以治蛇虫之螯,亦往往验焉。夫以四千余年相承继之学问,代有发明。高文典册,裒然成帙,奏功驱疾往往而效,将必有至理存乎其间;好学深思,表而出之,以发挥祖国之光辉,岂非爱国志士所宜任哉!而子乃欲一笔抹煞之,无乃忍乎?” 其中的“客曰”是余云岫假想的“论敌”,这“论敌”的发问是多么深刻、严正!然而,余云岫在日本期间,已经把“废止汉医”的“教旨”深入骨髓,他只好歪曲历史事实,以屈就他的邪说了。他说:“吾国吾种,四千余年,治乱兴废,至今尚存者,其立国精神,乃在旧医乎?粹者,美之之辞。无美足扬,徒以其历史之久,蔓延之广,震而惊之,谓之国粹,是何以异于蜣螂之实粪土,鸱鸮之吓腐鼠耶?彼妇女缠足之风,轻盈莲步,何乃不谓之国粹而保之耶?几千年专制君主政体,亦有尧舜、禹汤、文武、汉文帝、唐太宗之治,何乃不谓之国粹而保之耶?彼旧医之所陈述,骨度、脉度、筋度、内景、皆模糊影响,似是而非,质以实物,关口夺气,无余地可以置辩也。称道阴阳,陈说五行,下与祝卜星相瞽巫为伍,故古多以巫医并称,则固世人所轻视,非有国粹之价值也。其所以治疗有效者,则数千年以人命为尝试,积之既久,幸中偶合者日益加多,犹多言之必有中也。黠者网罗成绩,勒为成书,以诏来兹;后起者循而为之,往往合焉。” 一部中医的历史,在余云岫的眼里,已经与千百年来的“蜣螂之实粪土,鸱鸮之吓腐鼠”无异;他认为中医即使有所可取,也已经是博物馆里的陈列,与共和时代的君主一样不合时宜了;这种关于人体结构的描述“皆模糊影响,似是而非”的医学,是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中医理论“称道阴阳,陈说五行,下与祝卜星相瞽巫为伍”,已经腐败不堪,都不属于国粹。即使中医临床治疗有效,也属于“数千年以人命为尝试,积之既久,幸中偶合者日益加多”,是杀人多于救人,偶然巧合,侥幸有效,更不算国粹。 但是,余云岫多言有失,在不遗余力攻击中医的时候,却提供了一个反面的证据,这就是“后起者循而为之,往往合焉”。为什后来的人按照前人的论述,在中医理论指导下进行临床治疗“往往合焉”?这是问题的关键所在。难道“幸中偶合”能解释“往往合焉”吗? “往往合焉”是中医学能够传承几千年的基础。“幸中偶合”是余云岫强加给中医的不实之词。假如中医只是“幸中偶合”,而不是“往往合焉”,中医学就会被历史淘汰,勿需取消即自行消亡了。 余云岫说:“同一药石,活人、杀人,不能预卜。幸而中病,或能起痼;不幸而药不对症,虽良方亦是害人。至其何以活人?何以杀人?何以中病?何以不对症?旧医不自知也!徒以阴阳五行生克之说,补泻佐使之论,敷衍了事,凿七日而混沌依然。此其弊在无精确之理论实验,不能悉疾病之真态,不知药物入于体内,作如何化学物理学之影响也。故虽有良药奇方,由之而不知其道,历千余年而尚在朦胧恍惚之中,古方今病,聚讼不休,呶呶千载,迄无定论。何哉?无确实可宗之道,为之因也。” 余云岫的指责看似有理,其实都属于“欲加之罪”,他过度神化了当代科学的能力,以为当时的分析化学“无所不能”,以为当时的生理病理解剖已经把人体了解透彻,西医之外已无其他医学置喙之地。科学进入了21世纪,尽管实验做了无数,金钱花了多少亿元,仍然回答不了“何以活人?何以杀人?何以中病?何以不对症”的问题,这是“当今科学无能症”,不是“阴阳五行生克之说,补泻佐使之论”的罪恶。相反,正是因为“阴阳五行生克之说,补泻佐使之论”才使得中医人员,可以驾驭化学成分十分复杂的中药,尤其是几味、十几味中药组成的复方,它们多是多组分的符复合效应,而不是单一化学成分的单一作用。当然,这些情况,在余云岫的时代是不可能知道的。那时对于中药之中,是否含有有效化学成分,是完全没有试验分析数据的。他竟然能够在科技知识如此贫乏的旧中国,靠着如此简单的化学知识,就敢于向中医学传承了几千年的理论挑战,可见中医学当时正处于“末法时代”。 余云岫说:“吾国之药物容有良品,处方亦容有奇验者,四千余年来之经验,诚有不可厚非,而无如其学说理论,则大谬而无有一节可以为信。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乃至蛇蝎螫啮,乞灵于乡曲目不识丁之徒,虽欲发表其功绩,将若何而言之?为今之计,惟有扑灭一切不根之虚说,导来者以入于科学实验之途。以今日生理、病理、医化学、药物学等研究法,发我宝藏,或有闪烁宇宙之望乎?已而已而。循旧医之道,吾国医学永无光明之日。虽欲保之,将奈之何哉!将奈之何哉!”余云岫由此走向了“废医存药”的道路,其实,“废医”必然导致“废药”,而不可能真正实现“废医存药”。 余云岫的“废医”过程,首先是废阴阳五行。他说:“通观《灵素》全书,其为推论之根据,演绎之纲领者,皆以阴阳五行为主。故阴阳五行之说破,而《灵素》全书几无尺寸完肤。岂惟《灵素》,岂惟医学,凡吾国一切学术,皆蒙阴阳之毒;一切迷信拘牵,皆受阴阳五行之弊,邪说之摈也久矣。十年以来,有识之士,辞而辟之者,颇不乏人。”余云岫看得很准确,阴阳五行理论在中医学之中,具有“元典”的地位,被奉为“天地之道”,是中医理论之中一切学说的基础。这一基础性的论述,被“唯物”实证的当代科学,视为虚妄不实的玄虚怪论,在当时的精英阶层中,几乎成了人人喊打的腐旧学说。所以余云岫说10年以来,批判阴阳五行的“有识之士”“颇不乏人”。 在五四运动之前,提倡新文化的精英们不仅批判阴阳五行,而且汉字也横遭指责,阴历、中医都属于被批判的对象。余云岫1917年发表此说,难怪他日后要以《医学革命》为书名,就是要用一个最响亮的名词,一个最时髦的旗帜,把自己包裹起来,欺蒙大众,误导青年,挖千年中医的根基,摧残我国固有医学。 余云岫否定阴阳五行,与当时精英们的观点是一致的,首先把阴阳五行等同于迷信巫术,说它是算命的工具,是需要唾弃的玄虚之学。余云岫说:“在昔上古,文化未开,人民崇信鬼神。故治天下者,即以神道设教,印度有婆罗门,埃及有僧侣,中夏则有巫祝,即所谓阴阳家也,皆秉莫大之权力,为民司命。欧西医术出于僧侣,中夏医术出于阴阳家,环球一辙,为人类进化学术发达之公路,由之而莫能离者也。《素问》云:‘古之治病,可祝由而已。’《周官》巫马之职云:‘掌养疾马而乘治之,相医而药攻马疾。’《管子·权篇》曰:‘好用巫医。’《太玄元数篇》曰:‘为医、为巫、为祝。’《海内西经》曰:‘明东有巫彭、巫抵、巫阳、巫履、巫凡、巫相。夹窫窳之尸,皆操不死之药以拒之。’郭璞注曰:‘皆神医也。’世本曰:‘巫彭作医。’《广雅》曰:‘医,巫也。’《隋志·医方家》,有郯子说阴阳经一卷。而古医字或从巫,此皆古代医出于阴阳家之左证。其支者,流为神仙方术之士,金丹导引之术,故医家所以解释病源,品定药性者,不出阴阳五行。由是观之,《灵素》之渊源,实本巫祝,宜其笃守阴阳五行之说,而不敢叛也。” 余云岫不愧是很有学问的反中医人士,旁搜博采,把古籍之中一切能把中医与巫联系在一起的记载,都搜罗起来,做成一段“铁证”,把中医与巫当成同一个对象来丑化。他觉得这样一来,把中医妖魔化,中医就成了巫神,让人们一看就心生厌恶,谁还找中医看病?取消中医,弃之如弊履,“吹枯振落”,易如反掌。余云岫的这些论述,大多贩卖于俞樾的《巫医论》,我们在前边已经加以论述,巫在历史上是最早、最大的知识分子;中医早就与巫分道扬镳,分灶吃饭了;中医是第一个反对巫术的,既见于典籍,也记于历史,不容抹杀,更不容颠倒黑白,随意向中医泼脏水。 余云岫说:“所谓阴阳者,犹物之有表里静动,数之有盈虚,度量之有修短轻重,动植物之有男女雌雄。磁电之有反正,化学之有酸碱,凡物之性之相反者,皆得而名之。其意不过如此,其用亦不过止此,非有神妙不测之玄机包于其中也。自阴阳家言之,以配天地,以统万物,遂为不可思议之种子。”余云岫有所不知,“其意不过如此”的阴阳学说,是用古代汉语写出来的辩证法,比黑格尔的辩证法早得多,而且是基于唯物的“辩证法”,这是人类认识世界的一大法宝。“遂为不可思议之种子”的原因,是他自己受机械唯物主义世界观所束缚,是作茧自缚的结果。 余云岫说:“《素问·阴阳应象大论》曰:‘阴阳者,天地之道也,万物之纲,变化之父母,生杀之本始,神明之府也,治病必求其本。’又曰:‘积阳为天,积阴为地,阳化气,阴成形,清阳出上窍,浊阴出下窍。’是则彼所谓阴阳者,神秘不可思议,为造物之玄宰。”几千年以来,各位中医读这一段论述,从来没有人说过“彼所谓阴阳者,神秘不可思议”,只是他受了机械唯物主义的毒害,才有了这样的观点。他所谓“造物之玄宰”,就是西方所说的上帝,是中国人所没有的概念,他横加指责完全是“张冠李戴”,文不对题。 余云岫说:阴阳“其大要以天地为主,以上下为位,以形气为体。由此而推之,彼见火炎上,而水就下也,则曰水为阴,火为阳,火热而水寒也,曰阳热阴寒。古有天动地静之说,则曰阴静阳躁。此种谬说,今日无可驳之价值。”余云岫强词夺理,对于古人正确地解释世界的理论,不加论述,不作分析,不说是非,不论对错,就扣上一个大帽子:“此种谬说,今日无可驳之价值”。 余云岫进一步攻击说:“彼所谓天者何也?曰积阳也。阳者何也?曰气也。即积气为天也。自今日考之,天无物焉,地者八大行星之一,天地可偶乎?气亦有形,稠空气而寒之,则成液;蒸水而沸之,则为气。形气有定乎?火炎上,水就下,以为阴阳,而不知水火之所以上下也。夫地面有空气,空气有浮力,地为大物,其心有引力,故地面之物,皆受此两力之影响。物之轻者,地心引力,不敌空气浮力,故胜而上升。物之重者,空气浮力,不敌地心引力,故沉而下降。水重于空气,故下降。火者,轻于空气之气体,炽热而发光,故上炎也。是则彼所谓水阴火阳者,直以轻于空气者为阳,重于空气者为阴矣。彼空气者,扩布于地而上下,属之阳乎?属之阴乎?彼空气有质有重,以地心引力之故,多聚集于下,故远地之空气稀薄,近地之空气浓稠。是空气兼有浮沉两态,将谓其在上者稀、者阳,而在下者稠、者阴乎?藉曰是也。而其界限将若何而定之?又彼以气为阳,而以下沉者为阴,则如养气(氧气)、绿气(氯气)之类,重于空气者,属于阴乎?属之阳乎?此可知阴阳之说,与其纲纪万物之法,至谬误疏陋,不足为精审学术之根基也明矣!” 余云岫的解释正好能够证明古人所说的阴阳学说,可以解释天地之间,气体上下、升降运动,不谬于古,有验于今。一种哲学思想,能够有这样的概括力,能够成功地解释自然界气体运动的基本规律,不违背自然科学的具体知识,这有何不好?怎能轻易污为“至谬误疏陋”?! 余云岫批评过阴阳学说之后,对于五行学说也不会轻易放过,他说:“至于五行之说,尤属不根。其在印度、欧西则分四行,曰地,曰水,曰风,曰火。中夏则别为五行,曰金,曰木,曰水,曰火,曰土,是东西已不相同,孰得其真?已不可辨。其为恍惚无凭之说,于此见端倪。徒以中外隔绝不通,无异说以资参者,故坐井观天,墨守其五行之说,自以为得造化之精奥耳。原夫古人所以创为四行、五行之说者,不过分别万汇,使以类相从,而挈其纲也。古人以为天地万物,皆五行相薄而成,是五行者,五原质也。而朱子以水、火、土、石,为地之四象。邵子亦云:‘水、火、土、石交,而地体尽。’则又近乎四行之说矣。今则化学日明,知成物之原质,已有八十;然则已变而为八十行,非复可墨守五行之旧目矣。” 在前面的第一章里,我们曾经通过大量的文字论述,认为古人的五行学说,是关于宇宙万物之间广泛联系的学说,重在“行”而不在“五”,是一套人与自然界之间互相联系、互相依存、互相克制、互相资助关系,非常贴切的描述。五行来源于八卦,是简化了的八卦。这一套先进的哲学思想,在机械唯物主义时代是不可能得到认可的,只有系统科学、复杂科学建立起来之后,才能被人们所认识。五行学说与四元素学说不同,与地水风火也不一样,它可以包容元素论,而不是元素论,它阐述的主要是万物之间发展变化的关系论。余云岫拿他自己还不熟悉的门捷列夫元素周期律,来否定五行学说,是很荒谬的,这种错误不仅他犯过,鲁迅也犯过,严复比他们犯错误的时间都早一些。 余云岫误解阴阳五行学说之后,自然就看不惯以阴阳五行学说为思想武器的中医理论了。他说:“阴阳五行之说,其根本恍惚无凭若此,由是而变本加历,配以脏腑,应以色味,部以干支,丽以年月,辖以时节,值以星象,穿凿附会,愈支离而不可究诘。本实先拨,虽繁枝茂叶,皆幻象耳!乌足与论议哉?故一切不复置辩。” 其实人与自然界之间的密切联系,是一刻也不能分离的,这种联系往往难于用肉眼所见加以证实。天地阴阳四时五味,都与人体有者不可分割的联系,不能以“穿凿附会”相诟病。 余云岫认为中医所说的脏腑,一定是西医所说的解剖器官,其功能也只有按照解剖所见来推求,不允许出现“五脏藏精气而不泄,六腑传化物而不藏”的脏腑划分学说。他说:“《灵素》之所谓五藏六府者,其意义了然可明矣。彼以为肝心脾肺肾者,剖之而肥厚多实质,或不见空洞,不睹他物,又不得其出入之路,于是以为但有精气流行充满于其间,而无传化疏泄之用。藏而不泻,故名之为藏。胆胃大小肠膀胱三焦,皆为囊槖腔洞之形,或贮液体,或贮固体,而肠胃膀胱,又显然有出入之口,乃以为司传化疏泄之机,充实他物之库,故名之为府,此其谬误,凡稍知生理解剖者,皆能晓然。今请逐条驳之。” 余云岫把中医关于藏象的描述,一一打到,按照西医解剖标准,分别批判。这就像一个篮球裁判,来到了足球场地,他认为足球队员的动作,没有一个是符合标准的,都是必须加以纠正和制止的。比如他对于中医关于心的认识,就非常不满意。他说:“心者,有房有室,能张驰哆掩,以输血液。右房与大静脉相连,左室与大动脉相接,自静脉还流之血液,挟种种培养物质,注之右房,右房受之,输之右室,右室输之肺,又与外界之空气相结合,而摄其养气,输之左房,经左室而入于大动脉,周浃全身。授培养物质与养气于四体百骸,而血液乃复经毛细管,归于静脉,循环不息,周而复始,是心居动静两脉之中间,而为血液流动灌输之机构,虽似藏而实泻,名之曰藏,失其体用矣。” 余云岫在讲了一通西医的解剖之后,开始批评中医的脏象学说。他说:“吾国旧医,不知脑为聪明思虑胹调感觉之源。《灵素》言脑者极罕,《灵枢》海论篇曰:‘脑为髓之海。’又曰:‘髓海有余,则轻动多力,自过其度。髓海不足,则脑转耳鸣,胫酸眩冒,目无所见,懈怠安卧。’是盖以脑为精力所出,而聪明思虑胹调感觉诸机能不与焉。以神明归诸心,治节归诸肺,谋虑归诸肝,决断归诸胆,喜乐归诸膻中,技巧归诸肾,支离破碎,无根据,无实验,穿凿附会、荒唐不经,莫此为甚。以今日考之,凡知觉转运皆出于脑,由脑出神经,以配四体百骸,有触于外,神经传而至脑,脑受之,积而为智慧出而为思虑,发而为优乐,泄面为声音,形而为见闻,运而为动作。脑与神经一有疾,颠狂、痴愚、痪瘫、麻木诸病生焉。而智慧、思虑、言语、动作诸司,又各有部位区域,分别划然,斤斤不乱。” 他反对中医主张的“心主神明”,也不同意五脏为“五神脏”的说法。他说:“心虽为人体重要之藏,安得专以君主目之,且以为神明之所出乎?若肺、若肝、若胆、若肾,其功能已略述于上章。安得所谓相傅、将军、中正、作强之位号,以相比拟,而以治节、谋虑、决断、技巧归之耶?” 他的话虽然是这么说的,但是,他只要使用汉语,就与中医脱不了干系。比如上边我们引用的他在1921年发表的《科学的国产药物研究之第一步》之中,他就几次提到“心”,其中他运用心的概念,用的就是他批判的“旧医”关于心的概念,而不是“新医”对于心的认识。他说:“当初,我一意要入医学校去学医学的时候,原是抱了一种极大的野心。我想,中国的医学是数千年来相传的学问,历代名医很不少,历史和名人笔记里面所记载的医话,说得很有奇效。《内经》、《伤寒论》、《千金方》、《外台秘要》等书籍也很多。我以为中国的医学是一定有研究的价值,一定有很好的成绩可以研究出来,并且研究这个学问一定是很有趣味的。谁想学了西医以后,再把中国医学书翻开来读读,竟是大失所望,把我十年来痴心妄想要发现国粹热的狂热,竟变成‘一片冰心在玉壶’了。 [4]” 在这段引文之中,余云岫所说的“极大的野心”,肯定不是西医所说的“解剖之心”,而是中医所说的“脏象之心”;“痴心妄想”之心,也是中医所说的心,而非西医所说之心;“一片冰心在玉壶”的心,仍然是中医说的心,而不是西医说的心。其中“一意”的意字,在造字的时候,下边的“心字底”,也是按照“心主神明”的理论造的字,而且“脾藏意、主思虑”,脾也是五神脏之一,他因此才可以“意”,也就是有所思考,而决定学习医学的。思想、意识、爱心、情绪、感情等等,大多数的精神活动的汉语词汇,都是按照中医“心主神明”理论创造的会意字。而且,我们平常所说的“气魄”、“胆略”、“灵魂”、“志向”、“谋虑”、“精神”等等,所有与情志有关的汉字,都与中医说的“五神脏”有关系。如果彻底地纠正中医的所谓“错误”,就必须另造汉字,或者如新文化运动精英所设想的,必须彻底取消汉字,说世界语,或者改成英语、拉丁语。 余云岫一一批驳中医的脏象学说之后,对于中医经络、经脉理论,也按照解剖的观点,一一加以批判。他说:“旧医之视疾也,古有望闻问切四法。今则切脉盛行,而三法废矣。三部九候,以决生死,以处百病,以候五藏六府之气,荒玄诡异,不可理解。魏晋而后,附会益杂,邪说诡道,肆其妄僻。呜呼!其亦诬惑甚矣。推原其故,皆由不能洞识血脉起止、出入、分布、萦络之行次。于是脉之官能作用,皆模糊恍惚,不能得其要领,妄意推测,堕入恶道,是则解剖不精之罪也。盖欲明脉之真理,不可不先明其解剖,解剖明,而后脉之出入萦环,行次部位,得其真相,于是生理病理之作用变化,可得而言矣。不然,道路流别之不知,而欲议其性状,凭虚臆撰,根本谬妄。诡遇之获,多言之中,千虑不能得一,可知耳矣。《灵素》之言经脉行次也,以今日实地解剖之所见校之,无一合者。此在古人则技术未精,器械未善,崇空想而少实验,时势之所限,见闻之所宥,无可如何也。”其中,余云岫指责中医时所使用的词语“诬惑”、“妄臆”、“恶道”、“凭虚臆撰”、“千虑不能得一”、“凭空想而少实验”等,都是借用中医“心主神明”、“五神脏”理论的词语。在中国语言的话语范围里,神明虽虚,不能离开心,而只说脑主神明。 经络、脉学是中医的精华部分,它们传导的是信息,是气血盛衰的外在表现,用解剖的观点,寻找“经络本质”,运用最先进的仪器,花了大量钱财,至今也没有找到一个对应的物质基础。但是,经络现象是客观存在的,中医依靠经络学说,成功地解释了人体生理病理的变化过程,有效地指导着针灸、中医药的临床实践,解决了很多常见病、疑难病的诊治问题,而且经过世界卫生组织的大力推荐,世界上一百多个国家都引进了针灸,这不能不说是余云岫们的悲哀,他们使尽浑身解数,加以反对的经络学说,不仅没有被废止,在科学不能证明其实质的情况下,竟然冲出中国,走向了世界,成了他们拼命反对中医的绝妙讽刺。 余云岫经过他的“考察论证”,得出结论,认为中医所说的经脉就是人体的动静脉,而且有错误。他说:“余始敢断言之曰:《灵素》之所谓经脉者,其意皆谓动脉也,其以深部之脉为经脉者,误合静脉于动脉也。”他根据自己的“论证”,指责中医“其误一也”、“其误二也”、“其误七也”;“谬也”、“又谬也”、“又谬之甚也”,如此不一而足,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一句话,他认为中医的各种描述,都与西医的解剖概念不相符,或者不完全相符,都是“粗俗不堪的陈旧知识”,脏象学说的内容大多属于“门外汉想像之语而已。” 余云岫对于中医所说的病因的“六淫学说”,也是极不满意的。他说:“《灵素》之论病原也。《素问·至真要大论》曰:‘夫百病之生也,皆生于风寒暑湿燥火。’《灵枢·百病始生篇》曰:‘夫百病之始生,皆生于风雨寒暑清湿喜怒。’何说也?风之为物,第一章已言之矣,是乃空气动荡而生,而谓能病人乎。虽挟沙走蓬,种种细菌,不无因彼而转运散布,故有空气传染之说,然此例实鲜。且其原究在细菌,不得即以风为病原也。寒暑者,空气温度之变也。变化骤剧者,固能害人,即前所云物理学的刺戟耳。燥湿之为病原,亦物理学之刺戟也。空气过燥,则令人喉干口渴咳嗽,皮肤燥涩。何者?外无以润之故也。过湿则皮肉驰张不坚,神经受其逼,往往不仁。至于火,则吾不知其所谓矣。盖《灵素》之火,非焰而光之火也。其定义不明,其界限不清,意者即今之所谓炎症乎。炎症者,疾病之证候,非疾病之本源也。发炎之原,独在细菌,今乃以火为病原,本末颠矣。然《灵素》之书,著乎数千年前,病原细菌学之发明,不及五十年,岂敢以今日智识,笑古人之不知细菌哉!独怪今日之人,处病原大明之日,犹墨守古说,而不肯变,笃信旧论,不敢畔离,亦可谓愚忠于古人矣!夫疾病之生,大半由于细菌,其次则化学物理学之刺戟。今其所举者,偏于物理学之一小部分,而欲以之范围百病,宜其支离破碎,游衍纷杂,而不能理解已。” 中医所说的六淫邪气,是人体发病的外在因素,广泛存在于四时五方之内,随时可以引发各种疾病。“失正即为邪”,不让人生病的风寒暑湿燥火,无论其程度如何,都不是邪气。相反,让人生病的六气,无论怎样柔和,都属于六淫邪气。六淫与六气之间,没有绝对的界限,是一个相对概念,以人体是否发病为标准,按照表现出来的证候进行推理,叫做“审证求因”,“审因论治”是“辨证论治”的补充措施。当然,这些道理余云岫不懂,一切反对中医的人物都不愿意接受这样的理论,因此,他们永远看不惯中医。 细菌与中医所说的六淫邪气一样,都是人体是否发病的外在因素,不是决定因素。即使是感染性疾病、传染病,也不是细菌、病毒决定人体是否发病,以及发病之后的转归。能够决定人体是否发病,发病之后转归的因素,是人体的抗病能力。这抗病能力也不是只有抗体、白细胞,而是关系到人体生理机能的全部。只有整体机能健全,包括精神健旺,人的抗病能力才能充足。这些现代研究逐渐证明的东西,对于余云岫那样的“外因决定论”者来说,还是不能被接受的。他们局限于自己有限的知识,对于“异己”的一切知识都是排斥的,甚至会因为自己不懂,就加上“玄虚”“谬误”的大帽子,一律判为不科学、反科学的罪名,然后加以打倒或者取消。 余云岫对于中医理论的进攻,在那个时代,在以机械唯物主义为指导思想的话语环境之中,是非常有力量的。它给了中医学以沉重的创伤与打击,很多中医人士被击中,跟着余云岫唱起了改造中医的“科学化”论调,尽管有恽铁樵(1878-1935年)先生1922年作《群经见智录》,与余云岫论战,仍不能取得优势。 恽铁樵先生认为“《内经》所论之五脏,为四时的五脏、气化的五脏,而非血肉的五脏。”的确能够摆脱西医所说的解剖的脏腑概念,为中医学阐发自己的学术特质开辟了一条道路,但是在那个时代很难得到人们的认同,更不能期望得到西医知识体系的接纳,因为西医的知识体里根本就容不下没有结构的“四时”’、“气化”的概念。 余云岫对于恽铁樵先生的论述大为不满,作《与恽铁樵论群经见智录书》进行论战。余云岫说:“(恽铁樵)大著又以《内经》所论之五脏,为四时的五脏、气化的五脏,而非血肉的五脏。此阁下拥护《内经》之遁辞也。----血肉之人、血肉之五脏、血肉之病,《内经》不知乎?知而不言乎?抑三者皆非四时之产物乎?夫医者日与血肉之人相接,其所治之病,大都又皆有血肉之变化,不于血肉实在之处下功夫,而凭空结撰,据五行甲子之说,以虚构四时气化之五脏,更复以所假定之事项,分派配合,辗转以求血肉之病。此其为术,与言灾异者,有以异乎?” 《内经》确实不是建立在以结构来述说功能的基础之上的,而是借血肉的脏腑演绎“升降出入”的生理机能。按照解剖结构述说脏器功能,是西医取得进步必不可少的步骤。但是,这个方法有局限性。比如,按照解剖的脏器,心为循环器官,肺为呼吸器官,这时是很粗糙的一个功能划分,按照更细的细胞结构来说,心脏还具有内分泌功能;肺脏还有“非呼吸功能”,它关系到免疫功能、内分泌功能,还关系到血液循环,关系到代谢。因此,心肺内分泌学就成了新出现的学科。当然,这些事情,这些新进展,在余云岫的时代是不可能知道的。 更进一步,按照以结构求功能的方法,进入细胞内部之后,这种方法就有了更大的挑战意义。因为,尽管肺细胞、心细胞在结构上,有着明显的不同,但是,它们的细胞核之内的DNA是一样的,不同的细胞携带着相同的基因,以相同的基因寻求不同功能显然是行不通的。这些新知识,余云岫也无法知道。 《素问·五运行大论》说:“夫数之可数者,人中之阴阳也。然所合,数之可得者也。夫阴阳者,数之可十,推之可百,数之可千,推之可万。天地阴阳者,不以数推以象之谓也。”客观世界是非常复杂的,尤其是天地万物其精微之处,往往是不能穷尽的,这就需要一种大智慧,进行总体把握。因此,阴阳五行的“大道至简”,以形象的取类比象,就可以执简驭繁,驾驭纷繁复杂的事物。当然,这个大智慧的方法论,余云岫是不会同意的。 恽铁樵回答说:“四时的脏腑,实有至理,《内经》全书,皆是此物,惜无术能证明鄙说。”在恽铁樵的时代,的确无法证明他的学说,而科学技术的发展,到了21世纪,出现了系统科学、复杂性科学,证明了人体是一个复杂系统,人体同时又是整个宇宙的一个子系统,因此,才能够给恽铁樵先生一个科学的证明,可惜的是他老人家,以及余云岫老夫子都听不到了。 1928年,余云岫作《我国医学革命之破坏与建设》,总结和回忆他十几年之中进行的取消中医工作,他对于所取得的进展,颇为不满,这也是他在此后的第二年,提出取消中医议案的一个原因。他说:“余之倡言我国医学革命,十有余年于兹矣。所欲破坏者,旧医一切荒唐诞怪非科学之论。以为国人富于理解性,从实事求是方面揭示其学说之错误、方法之伪诈,必能憬然觉悟,舍旧谋新。乃于民国三年草《灵素商兑》,荏苒三载,于民国六年出以问世。方谓此书一出,世之盲从荒唐诞怪、迷信二千年来术士薪传之玄论者,可以唤醒其醉梦,恍然于旧说旧术之毫无根据,不可为训,而赞成医学革命之举矣。”然而事实上,进展并不顺利,更谈不上大获成功。 余云岫说:“夫革命有革命之目的,破坏有破坏之意志,而学术上之革命,尤以真理为目的。研求真理,必以科学为根基。吾之所谓医学革命上之破坏,皆以其非真理、非科学也。岂漫然举措,以快目前之意而已哉?吾之所破坏者,阴阳也、五行也、十二经脉也、五藏六府也(说皆见《灵素商兑》),气运也(说见《与恽铁樵书》),六气也(说见《六气论》),脉学也(说见《与中医学会论脉书》)。皆从实地上摘其谬误,一言一语,不敢苟造,皆根本自然科学之大法,铁案如山。旧医至今不敢撄吾锋镝,作旗鼓相当之论战。国中士夫,凡具有学问思想,解学问径路者,见吾之说,亦皆不能为旧医辩护,固已深知旧医学说之不可信矣。使国人而皆有学术之头脑,则医学革命之举,已可如吹枯振落,迎刃而解矣。然而至今犹不能肃清,尚须奋斗者,不得不归其过于国人。在世俗方面,则皮相问题荧其识;在旧医方面,则饭碗问题昏其智也。” 余云岫把人们对于中医的信任,当作看问题不深入,不了解“科学万能”的威力;认为中医不缴械投降,就是因为自己的生计问题要靠糊弄民众以为生。他说:“世人见旧医传习之广,就医之众,史册所载,口碑所传,亦往往有愈病之成绩,遂不思病之何以愈,及旧医对于病之根本智识若何。其所以挟以治病者,据何理、操何术,茫然不加审察,漫然以为旧医学说未可全废,而怀疑吾辈破坏之苦心。于是废弃旧医之主张,遂不敢公然赞同矣。”人民大众对于中医的信任,是出于千百年来医疗实践的检验,是生死相托、血脉相连的考验,他们与中医药这样那样的联系是难于割断的,这也是中医药难于被废止的一个原因。 余云岫痛恨中医,痛恨他们为何不放弃自己的学术主张。他说:“夫阴阳五行、十二经脉、五藏六府、五运六气之说,既不能成立;分部候藏之脉法又复荒谬不经,则旧医对于病之智识当然可以根本取消。其所据之理,当然无一顾之价值,所操之术,当然皆不合理。此不可移动之铁案如山之结论,皆可由前提而推知之,稍知论理学者,当无不明白此义。然则旧医所以愈病之道,当然非从学术产生而来。此不可移动铁案如山之结论,稍知论理学者,亦当无不明白此义。而吾辈破坏之苦心,乃出于万不得已,非有出主入奴之见存乎其间,此意亦可以明白于胸中矣。而犹态度暗昧、模棱两可,不得不咎国人之缺乏理解性,处事之不明,改过之不勇也。” 余云岫把他取消中医的主张得不到推行,完全怪罪于国人,认为人民大众愚昧痴迷,看问题“皮相”,不信任科学,不如他余云岫聪明、科学。他怨恨民众,曾经说:“下之民众及社会之领袖,其信巫不信医,信巫瞽之医而不信科学之医者,十八九也。”他还说:“余默察人情,知国之不可为也:习于浮夸,狃于巧诈,以欺罔为得意,以后复为能事,习与俗成,恬不知耻。举斯民也,而欲纳于轨物,趋向科学,是犹沐猴而冠,不须臾而裂裳毁冕,复萌其攀缘腾跳之故态矣”。他把中国人看扁了,也看歪了。 余云岫罗织罪名,极力否定中医的有效性,他说:“旧医之所以愈病者,与其学理方术毫无关涉。皮相诸君,若稍具有研求之心,当别寻径路,以明其真相,安可醉生梦死、胡涂到底。曩者余著《国产药物研究之第一步》,已论及之。盖旧医之所以愈病者,其故有四。其一曰:贪天之功也。”“其二曰:利用人类本能所发明之事实也。”“其三曰,精神上之慰藉也。”“其四曰,传语之过量也。”他否定了中医的有效性,也就否定了中医存在的合理性,因此他说:“凡此四者,皆吾人所当破坏者也。揭破其假面具,而后旧医之真相可见、价值可知。此后研求,所应唾弃者何部,所应保存者何类,所应整理者何事,所应提倡者何物,所应研究者何项,所应绍介于世界以光祖国者何种。真相一见,诸事皆可判断,而建设之工,亦有所凭籍而施矣。” 余云岫畅想着先消灭中医,并“预见”打倒了中医之后的种种情况,设想着取消了中医之后的“新医学建设性”工作。他说:“我国医学之实质,大有建设之可能,特为不学无术、空言乱道者所混淆,遂成荒玄神秘,四大皆空。其新医中人,实事求是,具科学头脑,有研究本领者,对于我国医药茫茫然若无从下手;而旧医中人,为饭碗问题,出其死力以抗拒医学革命者,颇思有所树立以稳固其根基、光大其门楣。然而思想幼稚,能力薄弱,除阴阳五行、分派配合而外,不知实验研究之方法;除五运六气之外,不知疾病发生之原因;除五脏六腑、十二经脉、营卫血气而外,不知解剖生理之精意;除肾亏、肝旺、脾弱、血虚等等浮泛病名之外,不知病理组织之变化;除切脉、候藏、视色、听声而外,不知诊断疾病、认识证候之道途;除升降浮沉、寒热温凉、入肺入肝、属金属木之外,不知药物作用之实际及药物疗法之本义。上不知天,下不知地;不知数理化,不知生物学,对于自然界之现象,无丝毫正确之智识。只识得‘焉哉乎也’几个国文,读得《灵枢》、《素问》、《伤寒》、《金匮》几部旧医书,具此头脑、仗此本领,而欲高掌远跖、海阔天空,谈中国之医药问题,以保存国粹自命,如恽铁樵、王一仁辈,正所谓坐井论天,不度德、不量力者也。” 在余云岫看来,中医是没有资格建设新医学的,建设新医学也根本不需要中医。“然则欲建设我国医学保存国粹,如何而可?曰:第一步办法,当如曾国藩之开广方言馆,刘省三之建议造铁路。先尽彼之所长,后去我之所短,有真本事,有实力量,有知人之哲,有自知之明,然后可以言改革,然后可以言保存。”“吾意中国医学有可建设之道二焉:一则历史上之陈迹也,二则国产药物之功用也。” 怎样研究中医的历史呢?余云岫举了一个例子,他说:“如《中藏经》曰:‘吐血,其脉浮大牢数者死;衂血,其脉浮大牢数者死;泻血,其脉浮大牢数者死。’《脉诀》曰:‘唾血之脉沉弱吉,忽若浮大死来侵。’又曰:‘鼻衂吐血沉细宜,忽然浮大即倾危。’此谓血证脉宜沉细,不宜浮大也。” 对于中医历史上的这种记载,应该如何认识、如何解释呢?余云岫以他的“科学知识”进行了想当然的注解。他说:“所以然者,血为液体,流行于血管之中,如自来水之有水管也。水管不破,则管中之水涓滴不能出外;血管不破,则管中之血亦涓滴不能出外。是故一见血证,无论其为衂血、吐血、唾血、便血、泻血以及外伤之出血,苟有涓滴之血出外,必其血管有破损无疑也。虽然,血之为物,一出血管之外即能凝固,故血管破损之处,往往反被凝血之块所封锁,而得天然之止血效能。此时苟将息得宜、病势顺利,外不摩擦、内不冲决,则凝血之块永不脱落,封锁固而血即从此止矣。若‘其脉浮大牢数’,则血管内之压力必高,血压高则冲决之力大,凝血之块不能封锁完固,必被掀揭而去。而管内之血又溃围而出矣,此‘血证之脉浮大难治’之真理也。‘脉牢’者,乃动脉血管有硬化之证也,多于老人见之。硬化之血管必松脆,易破而难合。故老人往往少遇倾跌即发卒中,此乃脑中血管受震荡而破损,发为脑出血也。此‘血证之脉牢则难治’之真理也。‘脉数’者,血行必速,血行速则血压亦必高,而冲决之力大矣。此‘血证之脉数则难治’之真理也。凡此所以然之故,虽非伪造《中藏经》《脉诀》者所能知,然观察之所得,确合自然之真理。后学者所当表而出之,阐而明之,以崇古人之功绩也。” 余云岫的这番解释,完全是按照机械唯物的观点,想当然的推理而成,真正的血证脉象机理尚未梦见,但是他竟然道貌岸然、大言不惭地如此这般地瞎猜一通,欺骗世人,蒙蔽时人,我们今天读来,不禁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这样“瞎猜的科学”解释,毒害了多少青年,毒害了多少中医! 余云岫说完了中医历史研究的“妙法”之后,对于研究中药又发出来不少“高论”,使得建国之后很多研究者按照他的“技术路线”,一头扎进去,苦苦奋斗几十年,也没有做出多大成绩。 他说:“所谓国产药物之功用者,杨泉《物理论》曰:‘大黄去实,当归止痛。’自今言之,当归确有止痛之功,大黄确有下便之效,不可诬也。又如麻黄之为药,我国古方多用以发汗,用以治喘,越婢青龙之类是也。而近日之安飞特灵Ephedrin(即麻黄素)即实为麻黄中所含之植物碱质,乃治哮喘之新药,东至日本,西至欧美,风行于世界各国矣。始发明其物质者实在日本,后证明其作用者多属欧美。盖此物之发明,乃日本长井长义氏也,时在日本明治十八年,为西历一八八五年,距今已有四十三年。当时曾托高桥顺一郎、三浦谨之助等诸大家试验药效,只知其有散瞳作用而已,未甚重视也。近年以来,欧美人试知其有治哮喘等种种功效,极类肾上腺碱(即肾上腺素)。于是声价日高,盛行全球矣。向使日本长井氏当发明之初,诸大家试验药效之时,参考我国医书,于治喘发汗等方面实行检查,则此药功用当早显扬,此药流通当早兴盛。何至历三十余年,被欧美人所提倡,而后乃始风行乎?于此可见研究国产药物,对于古人经验之陈迹决不能轻视,往往可于其中得最良之道线,亦犹矿师寻觅矿苗,往往籍古老之传说、樵牧之巷谈为导线也。今日我国药材之为外人所研究者,为物不少,然其功用与我国方书有相合者、有不相合者,大有研究之余地。即我国药材之可以研究者,为数亦尚不少,如苦参子、如附子、如半夏、如余近年所用为祛痰剂之皂荚等,皆可为学者用武之地,可以扬名,可以赡利,可以光国,实大好之活动场也。” 在中药植物药里提炼化学成分,纯化之后进行人工合成,的确是一条研究植物药的路子,“可以扬名,可以赡利,可以光国”也是事实。但是,这绝不是研究中药的唯一道路,这样研究出来的化学药物,大多是已经西化的药物,也就是西药的补充,而不再是按照中药的药性使用的中药了。这种物质可以叫“二等西药”,是被西医药同化过去的药物,是中药的异化过程。因为中医应用中药,主要是复方,讲求的整体的、组合的效应,而不是单一化学制剂的效应。 余云岫所说的研究中药的方法,需要大量的财力、人力,当时根本做不到,就像“天桥的把式,说得练不得。”那只是一个虚幻的美梦。 余云岫颇为自信地说:“余以为不欲保存国粹则已,如欲保存国粹,舍此从实建设外,殊无别法。其它阴阳五行、六气、十二经,绝对无新发展之希望。盖错误之根苗,不能产生真正之花实也!近来新医学界、新药学界中,有此建设思想者颇多,然有许多窒碍,至今尚未成为事实。一为设备不完全,二为生计工作忙迫,此乃其主要原因也。新药业界中,宜若可以奋发为此。然皆专心壹志于广告卖药之物,至于真正学术上之作品谦让未遑也。旧药业界中,宜若可以奋发为此,以救危亡。然皆智识幼稚、方法错误,惑于旧医门户之说,愿出资以办中医学校者,颇有其人,未闻目光远瞩,奋然起而行改良研究之法也。” 正如他所说,新医药界没有财力、人力做他所说的研究;中医药界,如他所说的那样,即使是“奋发为此,以救危亡”,非常卖力地希望挤进新医药的行列,但是因为“智识幼稚、方法错误”而劳而无功。余云岫所揭示的中医研究的两条道路,都缺乏“可行性”,是一条走不通的“不归路”,是不会成功的。而他所批评的“愿出资以办中医学校者,颇有其人”,倒真是务实之举,这绝不是他所指责的“未闻目光远瞩”,而是真正功德无量的保存火种的措施。毛泽东所说的“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在这里是很适用的。 1929年,余云岫提出废止中医案,其中一条说中医罪状是“提倡天地通,阻碍科学化”。看来,努力割断人与天地的联系,是机械唯物主义医学观的一个基本观点。余云岫说:“人类文化之演进,以绝天地通为最大关键,考之历史,彰彰可按。”他把“天地通”等同于“巫”,等同于巫蛊迷信。这是他思想深处的一个症结,妨碍他进入现代思维领域,具有他这样思想的人,必然会反对中医。而这样的人,在那个时代绝非个别现象。 2 ?1 Q0 I) x* 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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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转引自张效霞著《无知与偏见——中医存废百年之争》山东科学技术出版社、2007 年9 月第一版、22-23 页。
0 A+ E( t, X; f! _6 Y/ D[2] 潘桂娟、樊正伦编著《日本汉方医学》、中国中医药出版社、1994 年3 月第一版、223 页。 ^9 i' A7 p1 a# [+ S
[3]潘桂娟、樊正伦编著《日本汉方医学》、中国中医药出版社、1994 年3 月第一版、237 页。
4 L! s9 h4 i* p0 m% Z# C8 g[4] 转引自张效霞著《无知与偏见——中医存废百年之争》山东科学技术出版社、2007 年9 月第一版、22-23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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