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温解表“本质”是“除热”,而非“散寒” 曹东义 河北省中医药科学院 目前,新冠状肺炎瘟疫流行,全国很多省市出台了中医防治方案,推荐的治疗方药很多,众说纷纭,让人看不明白,也不容易说清楚其间的差别与优劣,这样不统一的局面,不利于中医学术的对外交流和传播。 国家中医药管理局组织专家应急出台了一个看上去具有“普适性”的中药方剂“清肺排毒汤”,基本上由麻杏甘石汤、五苓散、小柴胡汤三个经方,再加上止嗽散加减而成,可以说是“广覆盖”的一张大网。虽然它可以弥补没有中医的缺憾,但是距离经典的伤寒与温病学,以及张仲景倡导的“观其脉症,随证治之”,还有很远的距离。 一般的中医人员,更应该反思,伤寒与温病学说如何在诊治瘟疫之时发挥作用?其中,辛温与辛凉解表的区别,是不可跨越的“高压线”吗? 学习中医学的人,基本上都知道伤寒辛温解表,温病辛凉解表,甚至有人说伤寒病“非辛温不足以开其闭,非大剂温热不足以散其寒”,以为这就是张仲景的“心法”,其实这是对于张仲景的误解,也不了解外感热病的学术发展史。 古无“辛凉解表法”,理论与临床证据很多 通过学术史的研究,我们可以看到仲景之前无辛凉解表法,古人皆以温热药解表。 《素问·热论》认为,“人之伤于寒也,则为病热,热虽甚不死。”在治疗上主张“其未满三日者,可汗而已;其满三日者,可泄而已”。 《素问·生气通天论》认为:“体若燔炭,汗出而散”,也指出了用发汗的方法治疗外感表证。而发汗除了可以用针刺和摩膏之外,主要是服用温热性质的药物来取汗。正如《素问·六元正纪大论》和《至真要大论》所云“发表不远热,攻里不远寒”;“发不远热,无犯温凉”。唐代王冰注云:“汗泄故用热不远热,下利故用寒不远寒”;“故发汗者,虽热生病夏月,及差亦用热药以发之。”由此可见,秦汉之前用热药发汗解表是一条基本原则。 在发掘出土的汉代医简中,存有两个较完整的治疗伤寒的药方,均用附子、桂、细辛、乌喙、术等热性药组成,其中“伤寒四物”方的后面注明“解不出汗”,可见“伤寒四物”方无疑是一首解表方药。 《神农本草经》所收载的药物,虽然有许多可以用于外感热病的治疗,但是明确标示治疗伤寒、中风的药物只有十多味,而明确注明可以发汗解表者,仅有乌喙、麻黄、葱实三味,皆为温热之品。 敦皇卷子有陶弘景《辅行诀脏腑用药法式》,其中转引伊尹《汤液经》的方药,也是用辛温解表方药治疗外感热病。晋代皇浦谧云:“仲景论广伊尹汤液,为数十卷,用之多验。”张仲景《伤寒杂病论》所用的麻黄汤、桂枝汤等著名辛温解表方药,皆出于其中。 辛温解表“难用而可用”,出于不得已 辛温发汗非倡自仲景,不得已而沿用之。 仲景对伤寒表证并未言“当辛温解表”,或“当散寒邪”,而只云“当解表”、“当发汗”。并且对麻黄汤、桂枝汤发汗解表十分谨慎,除严格限定适应证之外,还嘱以少量多次服用,取微似汗出,中病即止,不必尽剂。并且要温覆,啜热稀粥以助药力,而不肯多用热药,其慎辛温发汗若此,说明辛温解表药虽可用,又难以应用,稍有不慎即成误治,变为坏病。仲景还对误汗后变证,详加论述,多达六十余条,也说明了这一问题。 盖以热药解表和辛温发汗由来已久,非仲景所独创。在没有辛凉解表的时代,仲景非常谨慎地沿用之,并以种种法度,使难用之麻桂得心应手,游刃有余,恰如其自序所云:“自非才高识妙,岂能探其理致哉!” 关于辛温解表难用的论述,仲景之后代有所记,然而临床误治时有发生。宋代伤寒学兴盛之后,辛温解表便成为主要争论的题目。刘完素既学法于韩祗和“伤寒乃伏阳为热”而自制辛凉清解之剂,也仿效庞安常、朱肱等学者于麻桂方中加寒凉药,变辛温方药为辛凉解表之剂。刘完素对辛温辛凉解表均可散邪获效的机理进行了探讨,发前人所未发。他在《素问玄机原病式》中说:“一切怫热郁结者,不必止以辛甘热药能开发也,如石膏、滑石、甘草、葱、豉之类药,皆能开发郁结。以其本热,故得寒则散也。然发之不开者,病热转加也。如桂枝、麻黄类辛甘热药,攻表不中病者,其热转甚也。是故善用之者,须加寒药,不然则恐热甚发黄,惊狂或出矣。如表热当发汗者,用辛甘热药,苟不中病,尚能加害,况里热郁结,不当发汗,而误以热药发之不开者乎?”此论阐发了他所主张的“伤寒即是热病”的思想。 因为伤寒是热病、热证,而不是寒病、寒证,所以当用寒凉之药清之解之。但寒气在表,恶寒无汗,以辛热之品开表致汗,也可获效于一时。然而药性之热与病证之热,两相矛盾,用之不当反能助其热势使病情加重。辛温解表可用而难用,不若辛凉解表易施,少有变证。 辛凉解表探索千年,法出于张子和 《肘后》、《千金》、《外台》之中已收有一些辛凉解表方药。 宋代韩祗和《伤寒微旨论》倡导“伤寒乃伏阳为热”学说,发汗解表全不用仲景方药,而是按不同的温热时节自制辛凉清解之剂,开辛凉解表之先河。其后,宠安常、朱肱在仲景麻桂方中加入石膏、知母、葛根等寒凉药物,使辛温之方变为辛凉之剂,古方得以新用,颇为得法,后世多于遵从。 韩祗和《伤寒微旨论》云:“盖太平之人,饮食动作过妄而阳气多,若用大热药发表,则必变成坏病,故参酌力轻而立方也。”他从自己当时所处“太平盛世”的时代,认为当用辛凉解表,对仲景麻桂辛温之剂,概予舍弃不用。 张子和《儒门事亲》与韩祗和“太平盛世”不可用辛温解表说法完全不同,张子和云:“解利伤寒、温湿热病,治法有二:天下少事之时,人多静逸,乐而不劳,诸静属阴,虽用温剂解表发汗,亦可获愈。及天下多故之时,荧惑失常,师旅数兴,饥饥相继,赋役既多,火化大扰属阳,内火即动,外火又侵,医者不达时变,犹用辛温,兹不近人情也。止可用刘河间辛凉之剂,三日以里之证,十全八九。予用此药四十余年,解利伤寒、温热、中暑伏热,莫知其数,非为炫也,将以证后人之误用药者也。” 张氏这段论述认为“乱世”当用辛凉,与韩祗和所论“治世”当用寒凉之剂,似乎两相悖谬,但他们都强调自己所处的时代,当远辛温而用辛凉。因此,他们都向我们暗示了一个认识:辛温解表难用。张子和还第一次明确指出,寒凉清解之药亦可致汗解表。他说:“世俗只知惟温热者可为汗药,岂知寒凉亦能汗也。”寒凉能清解郁热,使阴阳和利,故能汗出而愈。 吴鞠通云:“至王安道始能脱却伤寒,辨证温病。”但是,笔者认为,王安道不云辛温发汗之难用,也不言不可用麻、桂方治温病,却提出:“法也,方也,仲景专为即病之伤寒设,不兼为不即病之温暑设。”自此论出,云仲景方不可治温病之风大盛,且越演越烈,余波及今。 王安道所云温暑之病,系伏寒外发,无恶寒表证。无麻、桂汤证,何有用麻、桂方之理!若其证壮热而渴,不恶寒,以仲景之白虎、承气等加减化裁又何以不能用!故若云不可用麻、桂方治温暑则可,若言仲景方不可治温暑则非。仲景非仅麻、桂两方。王氏不仅错误地认为仲景方不能治温病,而且倡导非大剂辛温不足以治伤寒,大悖仲景之旨,致使人们局限于外感热病病名的差别,而忽视《伤寒论》辨证论治的基本学术思想,在寒温论争中起了明显的消极作用。尤其是清代温病学成熟之后,“温病”一词的含义发生了变化,广义温病实质上已等同于广义伤寒,寒温关系变为复杂,而王氏“仲景方不为温暑设”的观点,依然有着很大影响。并且这种观点被某些温病学家有意识的喧染利用,使正确评价仲景学说和处理寒温关系,产生了巨大困难。 辛凉解表不可过于寒凉,防止“表闭不解” “温热病因学说”容易引导人们过用寒凉,甚至在表证阶段就使用寒凉药,致使如孙思邈所说“汤药虽行,百无一效”,或者在外感热病的病程之中,过用寒凉,导致伤阳害胃。 比如,著名的金元四大家之一的刘河间,就曾经因为过用寒凉,而致病情缠绵难愈。 《金史·张元素传》云:“河间刘完素病伤寒八日,头痛脉紧,呕逆不食,不知所为。元素往候,完素面壁不顾。元素曰:‘何见待之卑如此哉?’既为(刘完素)诊脉,谓之曰:‘脉病云云’。曰:‘然’。‘初服某药,用某味乎?’曰:‘然’。元素曰:‘子误矣!某味性寒,下降走太阴,阳亡,汗不能出。今脉如此,当服某药则效矣。’完素大服,如其言,遂愈。” 这则医案,虽然简短,但是张元素批评刘完素自己处方之中的药味过于寒凉,导致“汗不能出”,可见是一个表证不解,误用清里热凉药的案例,切中刘氏之弊。 辛凉解表虽为广义温病学治疗外感热病的主要方法,但也不可过用寒凉,否则表闭不解,病亦不去。 叶天士所云:“在卫汗之可也,到气才可清气。”说明不到里热亢盛的气分阶段,就不可应用寒凉药物直折其热。 章虚谷也云:“邪在卫分,汗之宜辛凉表散,不可用凉。清气热不可寒滞,反使邪不外达而内闭,则病重也。”吴鞠通将仲景桂枝汤收为《温病条辨》第一方,用以治有恶寒表证的温病,此虽遭后世讥议,但其出方立论必有所据。总之,辛温、辛凉发汗,皆取其辛散透邪。否则,过温则有碍病势之热,过凉则闭其腠理,使邪热不能外达,故均非所宜,但辛凉比辛温易施,少有变证。 温病概念的变迁,导致古代发于春季的伏气“狭义温病”,逐渐演化为泛发于四季的“广义温病”,导致了寒温关系的复杂化(有关论述,请参考曹东义《中医外感热病学史》2004年中医古籍出版社出版)。 寒温关系复杂化的实质,是使温病与伤寒在初起证候上的差别消失,其治法也因之而完全相同。即广义温病等于而不是属于广义伤寒。 病因之寒温,缘于古今医家认识上的差别,不是区分伤寒与温病的依据。 2020-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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