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经方研修班讲课稿 2023.9.24 方证对应的“童子功”与临床运用 一一我所走过的经方之路 彭 坚 各位同学,各位同行朋友,早上好! 这个讲座的题目是吕教授给我改的,原来不叫这个题目,改得好!使得讲座的内容平添了几分生动,说到了讲座的重点,可谓画龙点睛,独具特色!他整整思考了一晚。要谢谢吕教授做事的一丝不苟,谢谢! 都说学中医要有“童子功”,因为从小跟师学起,要背诵很多中医经典,牢固打好基础,才能够管用一辈子。 我同现在的中医大学生一样,学中医时年纪已经比较大,自然没有“童子功”了,老师为我找到了一条捷径。十多年前,即2011年12月17日,我在广州由国家中医药管理局开办的“优秀高级临床人才班”做了一次讲座,题目是:培养中医临床人才的一条捷径。当时的教育司司长和秘书全程听完讲座后,非常欣赏,对我说:我们要带你到全国所有的中医药大学去讲一次。我由衷感谢,但心如明镜,非不为也,是不能也:国家中医药局为发展中医药做了大量工作,这是有目共睹的,然而,他们对中医教育、科研、中药的生产销售管理等这些重要领域,基本没有话语权。果不其然,十年之中,我从来没有到全国任何一个中医院校做过这个讲座,包括我自己所在的湖南中医药大学。为什么会这样呢?难以理喻。自从人民卫生出版社2007年出版了【我是铁杆中医】一书后,我的处境始终很被动,讲真话是要付出代价的,要舍弃许多名利,我对此早有思想准备。能够在自己所钟爱、所从事的行业保持“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已经满足了。 国医大师邓铁涛、朱良春深知中医问题的复杂性,我可能会因此受到排斥和孤立,特别嘱咐曹东义教授,迅速为拙著写了一篇书评:“大道不孤,德必有邻”,刊登在2008年2月22日的《中国中医药报》上。给了我巨大的精神鼓励。 借此机会,我要向好朋友曹东义教授表达衷心的感谢!吕教授、曹教授著作等身,是河北中医界的顶梁柱,在全国中医界名声远播,是我学习的榜样。 我讲座的破冰之旅是在11年之后,去年,即2022年11月27日,黄煌教授邀请我去南京中医药大学国际经方学院做一次讲座,他们第一次尝试把经方教学带入大学本科教育中,而且已经出版并将继续出版系列经方教材,这是中医高等教育改革的春风第一枝,我是作为志同道合的朋友之一去打开张锣鼓的,今天又受到志同道合的朋友吕志杰教授的邀请来给大家做讲座,感到无比高兴,希望通过大家的共同努力,为中医事业的改革和发展,不遗余力地贡献自己的力量! 一、中医人才培养的困惑 中医事业后继乏人,已经困扰了中医几十年,严重影响了中医事业的发展。古代中医事业的传承,主要靠世代相传或者师徒相授,这样培养出来的人才,对中医治病有信心,因为亲眼看到老师治病的疗效,临床比较容易成熟。但是中医学徒一般知识面相对狭窄,理论基础相对薄弱,这些都是通过今后的努力完全可以改善的,古代绝大多数名医是通过师徒相授而成才的,甚至薪火相传,形成了有影响的流派。 到了现代,这种师徒相授的传承模式,曾经长期被否定,目前虽然政策放宽了一些,但是中医学徒的考试严格,过关率很低,很多临床疗效卓著的民间医生,社会地位低,有的行医几十年,还处在无证行医,随时可能被罚的状态。 现代中医人才的培养基地,主要在高等院校,从1956年算起,全国开办了几十所中医高等院校,培养了数十万中医大学生,然而,效果并不能令人满意。中医院校的学生,按照教育部的规定,既要系统学习西医,还要系统学习中医,两种完全不同的思维模式在头脑中发生冲突,往往西医占优势。中医的课程多达二十门左右,互相抢课时,重点不突出,加上其他课程的干扰,要在五年到七年内,牢固掌握到中医独到的方法论,学到有用的临床知识,非常困难,所以中医大学生毕业后,很难在短期内成为独立看病的医生,很难在中医院找到真正的中医,因为失望而改行的不少。因此,国内名医多次发出“中医后继乏人、乏术”的呐喊!中医教育的改革势在必行!虽然一时做不到,但热爱中医的同学们,只要在读书期间,发挥读书实践的主观能动性,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毕业后要成为中医临床人才,仍然是有捷径可走的。 第一条是从进学校第一天起,就自学针灸,针灸好学,穴位、经络有规律可循,先在自己身上试,有感觉了,把寝室门一关,同学之间互相扎,利用假期,给父母、乡亲们扎,积累了五年,详细记录下心得医案,毕业之后,就积累了第一桶金,这些珍贵的资料和经验,可以展示给用人单位看。绝对不要把毕业前的实习当做中医实践的机会,那太晚了。全世界一百多个国家承认针灸,很多针灸医生根本不是学中医的,居然靠针灸在国外混得很好,为什么我们自己身在宝库中不知宝在何方,不在这方面早下功夫呢?有不少学生听了我的劝诫,一进校园,马上去做,很快就对中医有了浓厚的兴趣,毕业后能够迅速成才。【】加例子 第二条捷径,就是:读伤寒,学经方,走方证对应之路。这是我从学医开始,一直坚持到今天所走过的行医之路,虽然这不是学中医唯一的途径,但我这辈子在行医的路上可谓一帆风顺,并且把成功的案例部分记录在【我是铁杆中医】【彭坚汤方实战录】【彭坚门诊经验实录】中,希望留给后人学习参考。 我自嘲是五十年前的“幸运儿”,因为没有读过中医药大学本科,1971年,我从当学徒学中医开始,就在老师的引领下,读书五年,直接抓住了“方证对应”这个中医临床辨治的精髓,学会了看病,从此走上了一条成为中医临床人才的捷径。 1979年我考取了医学史研究生,视野豁然开朗,在离开教学舞台之前,以自己的临床经验结合医学史,撰写了《我是铁杆中医》一书,由人民卫生出版社出版,这是我的“处女作”,书中系统阐述了许多困扰中医的重大问题,对中医教育、科研、临床的长期失误,进行了善意的批评,获得读者的好评,畅销了十五年。作为我个人,倾其大半生心血的努力,虽然没有成为省市名医,岐黄学者,国医大师,也算是长成为杏林中的一棵有用之材。我所走过的中医之路,我的几十年临床经验总结,对于同行和后来者,也许有所启发和借鉴。 二、我的学徒生涯 1.初入中医殿堂 我虽然有中医世家的背景,但青年时代并没有立志学中医。高中毕业,又经过几年的动荡生活之后,才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期,跟随伯父学习中医。当时,已经24岁,用中医的行话来说,已经没有“童子功”了。要强记许多内容,难以做到,但理解能力,生活阅历,可能比一般青年学子要胜过许多。启蒙老师就是我的伯父彭崇让教授,当时是湘雅医学院祖国医学教研室主任,1959级湖南中西医结合班导师。作为一个中医临床家、教育家,在对我的“因材施教”方面,显然是有所考虑的。他一概不让我读其它中医古籍和现代教材,也不读《黄帝内经》,直接读《伤寒论》。他要求我把《伤寒论》397条原文背诵得滚瓜烂熟,特别留意那些有方有证的条文,以后在临床,凡是见到患者出现了原文中相同的证候,就一定用原方。比如:患者“头痛,发热,汗出,恶风”,就用桂枝汤。这是《伤寒论》11条。患者“脉浮紧,发热恶寒,身疼痛,不汗出而烦躁”,就用大青龙汤。这是《伤寒论》38条。沿着“方证对应”这条路走下去,就能够迅速成为一个好的中医临床医生。只读《伤寒论》 这点“童子功”我自信还是有的。 2.怀疑与困惑 然而,对于伯父这种教我学中医的方法,最开始我还是心存怀疑的,我对于医学,完全是一张白纸,难道这样读书就能够成为一个会看病的医生吗?如果不学解剖,不了解人体的生理、病理,能当一个医生吗?不怕出医疗事故、治出人命吗?我猜想,教育部和各个中医高等院校的领导,为什么要中医大学生系统学西医,原因之一,恐怕也是出自这种担忧吧,因此要给他们上一道保险。 再说,学习任何知识都是循序渐进、由浅入深的,古代跟师学徒,要采药、认药、尝药、跟诊、切脉、抄方,要读《医学三字经》、《药性四百味》、《汤头歌诀》、《濒湖脉学》等,中医叫做“四小经典”,然后再读“四大经典”这才能成才,在中医大学读书,还要系统学西医,中医基础、中医诊断学、方剂学、医古文、各家学说等,怎么能够“弯道超车”、只读《伤寒论》,就能够“一步登天”,成为中医临床人才呢? 然而,我是充分相信伯父的,他让我这么做一定有理由。伯父本来是出自中医世家的民间中医,只读过几年私塾,苦读《伤寒论》,1929年就名声鹊起,1956年被湘雅医院聘请为教授、中医顾问,后来担任1959级湖南西医学习中医班导师。凡是西医的重大会诊,多数都邀请他参加,特别是中央和地方首长,找他看病的很多,其中许多故事在湘雅医院流传很广。在《我是铁杆中医》一书中,我对伯父给毛泽东主席的老师徐特立的夫人治疗“癔病性昏厥症”,有生动的描述。“学中医,就要信中医,做铁杆中医”,这个响亮的口号,是首届国医大师邓铁涛提出来的。我对中医的信心,是亲眼见到伯父治病的疗效,见到湘雅众多西医大咖对伯父的推崇而建立的。后来经过三十多年自己的临床实践,更加证明了中医是能够有效治疗疾病的独立体系,完全不必依赖西医,我敢于把邓铁涛老提出的“铁杆中医”作为自己的书名,就是出自这个底气! 3.豁然开朗 不久后我醒悟到:伯父教育我的,其实是一种非常高超的人才培养方式。伯父的理由很简单:每个人接触新的事物,总是“先入为主”,第一印象是最深刻的。学中医,方向要选对,第一步走好,以后的道路就广阔了。这第一步,就是牢固掌握住中医临床的方法论,这种独到的中医临床方法论,就蕴藏在《伤寒论》中。他反复强调陆九芝的名言:“学医从《伤寒论》入手,始而难,继而大易;从后世分类书入手,初若易,继则大难矣。”伯父还说:“我从医几十年,到老来才大彻大悟,读《伤寒》、用经方,走方证对应之路,是学中医最好的快捷方式。”这种久历沧桑之后悟出的人生真谛,多么值得后人重视!每年秋天,伯父都要抽出几天时间,虔诚地把《伤寒论》从头到尾温习一遍,反省一年来用经方治病的功过得失,这种坚定的信仰对我影响很大,我相信伯父给我指点的是一条中医成才的快捷方式,只要心无旁骛地走下去,一定能够到达成功的彼岸,不必问“为什么”。 4.伴我上高楼 于是,按照伯父的安排,我成天沉浸在《伤寒论》的苦读之中。王国维说的读书三境界,我都体验到了:“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只有靠自己登上最高层,才能够看清楚将要走的远方的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伤寒论》不好读,文字散乱,医理难懂,这是学中医者人所共知的。伯父不让我看后世的注解,自己去体会、理解,这一点实在是难,我没有完全做到,最后选择了陆渊雷的《伤寒论今释》(1956年人民卫生出版社出版)。在《伤寒论今释》中,陆渊雷先生运用当时的西医原理,对《伤寒论》大部分原文进行了深入的解释,非常透彻,令人信服。我第一次感到:中医治病的道理,并非用现代科学语言讲不出一个“为什么”来,中医与西医在临床方面,其实有许多共同语言,并非格格不入。在陆渊雷的著作中,除了他本人的精彩论述之外,还引用了大量近代日本汉方医家的观点,多达600多处,近40余家。我进一步了解到:在日本,在中国,近代有一大批主张中医“科学化”的学者,他们具有渊博的东、西方文化知识,有的出身于西医,有的是汉方医家。他们在阐述《伤寒论》、《金匮要略》的科学道理,推广、发展仲景学说的临床运用方面,成就斐然。至今为止,我仍然认为陆渊雷的《伤寒论今释》、《金匮要略今释》是学习《伤寒》、《金匮》最好的入门著作。当然,离“蓦然回首,见那人在灯火阑珊处”,则是在读了大量的中医基础、方剂、中药、医案等著作,包括《黄帝内经》《温病条辨》等,在临床成熟之后。 5.读懂“方证对应” 伯父告诫我读《伤寒论》时,不必陷入原文的争论,不必“死于注下”,一定要掌握“方证对应”这个核心。他说:“古人云‘有是证,必用是方’。有‘往来寒热,胸胁苦满,默默不欲饮食,心烦喜呕’,必用小柴胡汤;有‘头痛,发热,汗出,恶风’,必用桂枝汤。使用经方治病,势必如此,要方证对应。” 有“证”就可以用“方”治疗!从这里,我领悟到了西医与中医治病的根本区别:西医之所以要学习人体解剖,熟悉人体的生理结构,一旦患病,则必须了解病理变化,找出致病因素,才能给以有效的治疗。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西医是“辨病”为主,以病为核心。中医看病,不必了解身体出现了哪些病理改变,不必查清楚致病因素,医生甚至不必具备解剖、生理学的知识。之所以不需要这些,是因为人一旦有病,身体自然会有反应,多数有证候表现,根据这些证候表现,就可以选择相应治疗的方剂。这个过程,中医叫做“辨证施治”。中医是“辨证”为主,以证为核心。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认识疾病的方法论。毋庸置疑:西医的方法论是科学的,因为解剖学、病理学等,全部都是建立在“还原论”的基础之上,追求清晰,细致入微。同样,中医的方法论也是科学的,因为辨证施治的本质,是一种信息处理的方法,“辨证”,是用望闻问切,收集人体的信息,“施治”是开方遣药,向人体输入信息。“辨证”的目的,是要分清楚疾病的表里、寒热、虚实;“施治”则要根据辨证的结果,选择恰当的药物组成相吻合的方剂。因此,中医临床医生的功夫,主要体现在“识证”与“用方”这两个要素上,“方证对应”是中医临床辨治的精髓。当然,中医的辨证论治,还必须“因人、因时、因地治宜”,不光是看人,还要结合时令气候和地域特点。这在外感病、传染病的治疗时,特别重要。 然而,进行方证对应,首先要搞清楚“症”与“证”之间的区别。症是指症状,即患病后出现的各种痛苦和不适,是中西医共有的名词,是两者对疾病的感性认识。证是指证候,是能够表达疾病表里寒热虚实的症状,这个候字,代表脉侯、舌相,即症状要结合脉、舌一起综合参考、判断,才是证候,是中医独有的名词。在中医的古代文献中,经常是“症“、“证”不分。这就给临床医生带来了很大的困惑。曾经有人认为:“证”类似于西医讲的“症候群”,例如:“往来寒热,胸胁苦懑,嘿嘿不欲饮食,心烦喜呕”,这是小柴胡汤所适合的症候群,然而,《伤寒论》又说:“有柴胡证者,但见一证便是,不必悉具”,这就动摇了症候群的观点。我认为:只有能够反映疾病本质的症状,才能够称之为证候。 如何确定哪个症状属于证候?胡希恕先生认为:先辨六经,后辨方证。这句话对我们启发很大。以头痛为例:在伤寒六经中太阳病出现得最多,太阳病提纲说:“太阳之为病,脉浮,头项强痛而恶寒”。头痛隐隐,脉浮缓,舌淡,这是桂枝汤证;头痛剧烈,脉浮紧,舌淡,这是麻黄汤证;头痛项强,以后头痛为主,脉或浮缓,或浮紧,舌淡,这是桂枝加葛根汤或葛根汤。头痛主要在一侧或两侧,脉弦,舌淡红,苔薄黄,这是少阳病,属于小柴胡汤证,大柴胡汤、柴胡桂枝干姜汤、柴胡加龙骨牡蛎均可用。头痛,大便干结,脉沉数,舌红,苔老黄,这是阳明病,属于承气汤证。头痛,脉滑,舌暗淡,吐涎沫,这是太阴病,属于吴茱萸汤证。脉沉细,舌淡,属于麻黄附子细辛汤证。头痛,日久不愈,这是厥阴病,属于寒热错杂、虚实夹杂的乌梅汤证。在后世的名方中,如头痛,脉虚大,舌胖淡,疲劳困倦,属于顺气和中汤证,即补中益气汤加减;疼痛剧烈,如刀割、锥刺,舌暗紫,脉涩,属于通窍活血汤证或血府逐瘀汤证等等。中医的辨证论治、方证对应,就是指的这种证候。 如同许多出生于师带徒的老中医一样,我虽然没有学过西医的解剖、生理、病理,几十年来,却照样上临床,看门诊,疗效尚佳,没有发生过任何重大医疗失误,关键就在于掌握了中医这套“识证”、“用方”的本领。想来这其实是一个顺理成章的事情,古代中国哪有西医?不是仍然要治病吗?中医除了有数千年经验积累之外,在于有自己一套独到的、区别于西医的方法论。不能说只有使用“还原论”的方法论,建立在解剖基础之上的西医是“科学”?而通过“信息”交流的方法,动态地认识人体和治疗疾病,就是“伪科学”?中医的方法论,不仅是科学的,而且是超前的,经方的生命力,不仅在古代有效,在今天甚至未来,也仍然有效。当武汉发生新冠肺炎这种人类从未遇到过的大规模传染病时,当西医权威一开始就宣告“没有治疗药物,也没有疫苗制剂”时,赶赴武汉的中医专家,根据当时的地域、发病季节和气候特点,确定这是“寒湿疫”,因地、因时、因人制宜,以4首经方为主组成的“清肺排毒汤”,取得了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卓越疗效!这就是经方展示的魅力,经方迸发的旺盛生命力!令全国民众耳目一新,从此对中医刮目相看! 6.经方与时方 方剂是中医治病的主要手段之一,是中医临床的核心与灵魂。 迄今为止,历代中医所创制的方剂超过十多万首,经方只有269首,但经方所展示的群体的疗效,是后世方难以超越的。这是为什么?因为《伤寒论》《经匮要略》所载的经方,是东汉以前众多名医集体创造的成果,大多数出自《汉书·艺文志》“经方十一家”,特别是其中的“汤液经法”。经方的形成,经历了几百年甚至更长时间的锤炼,是数十代医家临床积累的精华,代表了中医学体系形成时期方剂学科的最高水平。换言之,张仲景不是经方的创造者,而是经方的收集者、运用者、集大成者。因此学经方,用经方,不能看着是学习张仲景一个人的经验,而是学习一个相当长历史时期群体医家的经验,很显然,经方的疗效与后世方相比,显然要高出很多,经方堪称方剂的顶峰。然而,张仲景之后的1800余年中,历代名医创制的各种方剂,民间创造和使用的大量单方、验方,古人称之为“时方”,这些都是中医治病宝贵的财富,都值得继承和发扬。我们不能“作茧自缚”,只用经方,不用时方。然而,发现、收集、运用时方,类似于医海拾贝,是一个漫长的读书、学习过程,我主张将时方也纳入“方证对应”的思维,则辨治更精准,疗效更突出。 三、方证对应的四个层次 方证对应的思维方法,最早出自《伤寒论》原文:“有柴胡证者,但见一证便是,不必悉具”。唐代、宋代都有人提到过这句话,然而,大彻大悟,意识到这是一种读懂《伤寒论》、运用经方的重要方法,则到了十七世纪,清代名医柯琴、徐大椿,日本汉方医吉益东洞等人都是其代表。当代名医胡希恕提出“方证对应是辨证论治的尖端”,引领并开创了风靡全国的经方派,给中医临床医生和中医学子指出了一条中医治病的光明大道。 我是从读《伤寒论》、学经方入门,循“方证对应”之路行走了一生,进行过多次经方大会的讲座,但自认为只是经方派队伍中的“南郭先生”,对经方本身没有深入研究。我根据自己多年的临床经验,提出了方证对应的四个层次: 1.方剂与证候对应,是步入中医临床的初阶; “方证对应”,是一个有深刻内涵的概念,伯父当初教给我的“有是证,必用是方”,对于初学中医者来说,确实是一个最便捷、最省心、最容易踏上的初阶,这是一种线性思维,是俗话说的“一个萝卜一个坑”,但这必须建立在坚信经方的疗效、熟悉《伤寒论》原文的基础上。然而,方证对应的思维方法,被冷落了一千多年,《黄帝内经》的脏腑经络学说一直占据着中医临床教学的主导地位。这个学说最大的缺陷是“有证无方”,只提出了脏腑辨证理论,没有对应治疗的方剂,所有的方剂都是后世补充的,其中,除了陶弘景、孙思邈、钱乙、张元素、张子和、李东垣、王好古、朱丹溪、叶天士、陈士铎、吴谦、张锡纯等大医家之外,历代无数医家都根据自己的临床心得,进行了大量的补充。出现这样庞杂的局面,对于初学者来说,即使根据脏腑理论,辨证准确了,仍然存在如何选方的难题,多歧亡羊,雾里看花,面对患者,无从选择,这是大部分中医高校毕业生难以成才的原因之一,由此也比较出让学生学会方证对应的重要性。然而,这个临床辨治的精髓,在中医高等教育中彻底失落了!胡希恕先生把方证对应提高到辨证论治“尖端”的位置,是为了唤醒中医高等教育者的职责,可惜这种呼唤,已经过去半个多世纪了,仍然是空谷足音,无人重视。 2.方剂与病机对应,是拓展经方运用的高阶; 病机是指发病的机理,只要病机相同,即使方证不对应,方与病机对应,同样可以运用治疗,这样就大大拓展了经方运用的范围,使方证对应上到一个更高的台阶,不至于刻舟求剑,被《伤寒论》的原文所束缚,这也是张仲景在《伤寒论》中所表达、所期盼的。例如:阴阳失调,用桂枝汤;气机紊乱,用柴胡汤;寒热错杂,用泻心汤;寒热错杂、虚实夹杂,用乌梅丸;水液代谢失常,在肺部,用小青龙汤、射干麻黄汤、厚朴麻黄汤、泽漆汤,在胃部,用苓桂术甘汤,在膀胱,用五苓散、猪苓汤;血液循环障碍,轻则桂枝茯苓丸,重则大黄䗪虫丸等等。读许多经方家的医案,感觉他们治病出神入化,令人拍案叫绝,似乎完全超脱了《伤寒论》的范围,其实,就是因为他们对于经方及其所适合的病机有深刻的了解,才能够将经方游刃自如地拓展运用。我的书中用白头翁汤合乌梅丸加减,治疗妇科慢性炎症,聊算是其中的一例。 3.经方与时方同用,要以治好病为最终目的; 从《汉书·艺文志》所记载的“经方十一家”来看,早在西汉,经方家们就已经脱离了用单方、验方治病的纯经验阶段,升华到根据人体、疾病的复杂性,将众多药物组成方剂治病的理性阶段。组方需要高超的思维技巧,经方毋容置疑达到了方剂学的顶峰。张仲景的伟大贡献不在于创造了经方,而在于运用六经辨证将众多经方串联起来,前后呼应,熠熠生辉,在抗击伤寒和其他杂病中,发挥了整体效用。张仲景被称之为“医圣”,绝不是偶然的。然而,经方也有其局限性,历代名医,既推崇张仲景,自己也创造了许多名方,还有一句俗话说:“单方气死好郎中”,即使是民间的单方、验方,对某种病也有着特殊的疗效。在首先学好经方的基础上,还要在长期的读书和临床的生涯中,随时注意、不断积累各种有效的名方、单方,并用于自己的治疗实践中,我的书中大部分医案,都是经方与时方同用,不拘一格,随证加减,因为医者的最终目的,是要为患者治好病,不必拘泥于一家之言。由于个人的思维水平有限,医案中经常有错漏、繁琐和不当之处,这是需要请读者和同行们批评指教的。 4.要坚持衷中参西,具备现代中医基本素质。 中医有两千多年的经验积累,有独到的思维方法,这个学科的优势,是毋容置疑的,然而,与西医相比较,在外科手术和微观认识方面的劣势,也是显而易见的,这是中西医各自历史发展的方向不同所造成的。两个学科如果能够取长补短,互相结合,本来对于人类的卫生保健是一件大好事,然而,“中西医结合“的口号提出将近七十年,而且作为国策,写入了宪法,至今却仍然聚讼纷纭,举步维艰。作为一个现代中医医生,我非常赞同民国年间中医大家张锡纯“衷中参西”的学术主张:治疗以中医的辨证论治、理法方药为主,同时,注意参考西医的检测结果、临床诊断。中医体系博大精深,毕其一生的精力,仍然学不尽其中的宝藏,我们可以不学西医的解剖、生理、生化,但是要了解和熟悉西医的临床知识,作为自己用药前决定治疗方向、用药后了解治疗效果的参考。特别是许多病,在患者症状不显、无证可辨时,西医的检查结果具有重大参考价值,例如:各种结节、肿瘤,新冠肺炎无症状者等等,都是如此。在我的书中许多复杂案例,多次、详细引用了西医的诊断报告和各项检测结果,占据了很大篇幅,这都是跟诊学生的临床笔记实录,很多是他们通过回访从患者那里补录的,实事求是,不参杂任何水分,既是对我、对患者负责,也是对将来的读者负责。不论治愈还是失败,诚实是一个医生最应具备的品质,真实是一份医案可供学习的基础。无论是【彭坚汤方实战录】还是刚出版的【铁杆中医彭坚门诊经验实录】书中的案例,都是是按照方证对应的原则来治疗的,并且在每个案例后,专设了,[用方思维、[辨治思维这个栏目,解析当时遣方用药的思路。 四、对我启发最大的一个医案 我从医五十余年,治疗患者无数,一些典型的医案都写进了已经出版的三部书中,其中不乏许多中西医都棘手的疑难病症,其中的一个26年前治疗脑癌的医案,对我的启发最大,促使我深入思考,形成了独到的“彭坚肿瘤治疗新思维”。 这个案例的患者是一个14岁的台湾男孩,1997年8月25日初诊。患者是混合型原发性脑癌,在进行开颅术后,放化疗三个月。在放化疗间隙期间,台湾医生建议患者的父亲到大陆寻找中医配合治疗,因为该病复发率很高,据称放化疗结束后三个月的复发率达到百分之九十以上。我察之患者舌红,苔黄腻,口苦口干,咽喉疼痛,充血,微咳,咽中有痰,色黄,大便干结,精神稍差,脉弦滑。此为手术、放射线治疗导致耗气伤阴,湿热存留,当益气养阴清湿热,兼以软坚散结,去除残留于脑部的未尽癌肿。汤药以琼玉膏加减,丸药以大黄䗪虫丸合礞石滚痰丸、安宫牛黄丸加减: 汤方:生地30g 麦冬15g 茯苓15g 地骨皮15g 西洋参10g 石斛10g 浙贝10g 瓜蒌皮10g 茵陈10g 土茯苓30g 金银花15g 玄参15g 煎服15~30剂 丸剂:麝香3g 牛黄2g 朱砂2g 梅冰片3g 鱼脑石5g 沉香3g 金礞石5g 郁金10g 黄芩15g 黄连5g 栀子10g 水蛭20g 全蝎20g 僵蚕20g 土鳖20g 大黄15g 生地30g 白芍15g 琥珀20g 牡丹皮20g 天麻20g 三七15g 西洋参20g 干漆15g 莪术30g 穿山甲10g。 以上药2剂,研末,装胶囊,每次服5粒,一日3次,饭后服,可服3个月。 二诊:患者感觉精神好转,咽喉已经不痛,痰已消失,仍然舌红,苔薄黄,脉弦细。此为痰热已去,仍须益气养阴,清湿热,解毒,继续软坚散结,汤药去浙贝、瓜蒌皮,服两个月,丸药继续服完。 丸剂处方基本上是大黄䗪虫丸与礞石滚痰丸、安宫牛黄丸三方的合方。以这个基本方为主加减,无间断服了三年后停药,痊愈,至今未复发,已经25年以上,被台湾医生认为是全台湾最成功的一例脑癌患者,他们并不知道这个患者服用了三年的中药丸来控制复发。 这个连续服用了三年的药丸是三首名方加减而成。 大黄䗪虫丸见于《金匱要略》虚劳篇,条文介绍简要而又全面。证候:羸瘦,腹满不能饮食,肌肤甲错,两目黯黑;病因:五劳七伤;病机:虚极,内有干血;治则:缓中补虚;处方:大黄、䗪虫、水蛭、蛴螬、虻虫、干漆、黄芩、生地、芍药、桃仁、杏仁、甘草12味药。 张仲景认为导致虚劳的病机,是有瘀血凝固在体内,形成了干血,阻碍了新生血液的产生,机体失去营养,变成了虚劳病,根源在此。所以,主要用水蛭、土鳖、蛴螬、虻虫这些能够进入血络的“虫类搜剔之品”,加上干漆、大黄,软坚散结,消除瘀血,更用生地、芍药、桃仁、杏仁濡润,用黄芩清解瘀热。 方中有抵挡汤、下瘀血汤、桃核承气汤这几首消除瘀血的峻猛之剂,久虚之人肯定承受不了,只能做药丸缓图,使机体得以营养,虚劳得以痊愈。这就是“缓中补虚”的微妙。现代对于大黄䗪虫丸的研究发现有两方面作用,即提高免疫功能和抗组织纤维化 礞石滚痰丸主要由礞石、黄芩、沉香、大黄组成,是化痰清热最有效的中成药。 安宫牛黄丸的主要作用是醒脑开窍,化痰清热,我只取了方中几味主要药物,目的是引领其他药物透过血脑屏障。 三个处方合用,稍作加减,制成药丸,这是我根据化痰消瘀、软坚散结、扶正祛邪理论,用于治疗肿瘤术后、放化疗后,控制复发的第一次成功尝试。 近年来,受到这个案例的启发,我按照以上的原则,增加了多种虫类药和化痰药,大量用于肿瘤治疗的临床实践,取得很好的疗效。 西医治疗癌症,普遍是手术、化疗、放疗这“老三篇”,都一百多年了,没有更多的进步,有一些新的方法,还处在试验阶段,没有确切的疗效。至于“临床治愈”后,会不会复发,什么时候复发?对于已经有淋巴转移的患者,尤其担心这个问题。医生只能根据已有的某种癌症复发转移的文献资料、统计数据告诉患者,复发率、存活率是多少,很少有后续防止复发转移的药物。 近年来,大量人群、特别是中青年,发现有肺部结节、乳腺结节、甲状腺结节者,不计其数,结节一般分为4类,1、2、3类属于良性,4类有可能癌变,4A癌变的几率是1-10%,4B是60%,4C是80%。一旦诊断为3类,西医生只能建议观察,没有药物可以消除,一旦发展到了4B、4C,则必须穿刺、手术。 西医在这两方面的短板或者说是防治空白,使得无数癌症患者、结节患者长年处于焦虑之中,极大地影响了他们的学习、工作和身心健康,这也引起我的深思:癌症除了白血病等少数病之外,大多数癌症的原位复发、转移,一定都是经过或短或长的时间,又长出一个新的肿瘤,既然我能够用消瘀化痰、软坚散结、扶正祛邪的方法组方,做药丸长期服用,消除已有的癌症,并且没有复发,为什么不能采取同样的方法,用于那些已经做了手术切除的癌症患者,不让癌细胞重新聚集,长出新的肿块来呢?应该是有可能的。近年来,我根据这种“假说”或者叫“新思维”组方,治疗了大量癌症手术、放化疗之后的患者,以防止癌症复发、转移;治疗了大量肺结节、乳腺结节、状腺结节患者,不但能够使良性结节缩小,而且能够促使恶性结节向良性转化,患者总共有千例以上,没有一例在服药期间继续恶化,没有一例肝肾功能受到损伤。这些案例,部分收载在【铁杆中医彭坚门诊经验实录】中。我并不想同谁争功劳,我也不认为这些患者的治愈,完全是我用药的效果,但我给予了患者治愈疾病的信心、决心、耐心和希望,他们能够彻底治愈,是医患之间互相信任和配合的结果。 五、简短的结语:条条大路通罗马 中医药源远流长,博大精深,既难学,又易学,首先要找到入门的途径和诀窍,然后不断拓展自己的知识、积累临床经验。我因为学医较晚,老师为了让我早一天成为临床医生,能够给人开方看病,教我读《伤寒》、学经方、走方证对应这条捷径,使中医临床的方法论一开始就在我脑海中牢牢站住了脚,从而铸就了我这个“铁杆中医”,我沿着这条路走了一辈子。然而,“条条大路通罗马”,这不是学中医唯一可选择的道路,中医在两千多年的传承发展中,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形成了众多的学术流派,这些流派,都有各自的特色和过人之处,都值得我们学习和借鉴。 最近有一个病案及其治疗方剂,给我以极大的震撼。我的一个同学是广东省中医学会副会长,他患了新冠肺炎,高烧39.8℃,血氧低于89,已经有三分之一是白肺。有学生告诉我,顾植山教授给他开了“全真一气汤”,只服了一剂,高烧就退下,病情大为好转。我打电话给这个副会长同学落实,他亲口说,确有其事,只是原方加了一味陈阿胶。全真一气汤原方只有6味药:熟地,人参,附子,麦冬,白术,怀牛膝。顾植山是我多年的朋友,是龙砂学派的集大成者,他是运气学说大师,除了预测重大传染病的发生规律之外,还将运气学说用于临床治病,全国跟诊学习的弟子据说有上千。我之所以感到震撼,不但是因为我没有胆识在感染新冠肺炎、高烧、白肺的危机时刻,开出这样的大补之方,而且这个案例有力地证明了“西医治病,中医治人”的深刻道理。由此感叹不已:一个真正的中医临床家,要一辈子不断学习,不断进步,才能够救人于危难,成为孙思邈所说的苍生大医。 一一寄语于在坐的各位同行和中医学子们,愿与大家共勉! 3 [9 C( b9 \ }( a: I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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