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中医大家朱良春》 朱良春讲述 曹东义整理编写 提要目录 《走近中医大家朱良春》 2008年中国中医药出版社出版 朱良春口述 曹东义整理编写 提要目录 在南京是首都的时代,镇江是江苏的省会。在秦始皇的时代,丹徒是镇江的县府。秦始皇把这里当作犯人的流放地,朱熹的后人把这里叫做“儒里镇”。著名中医学家朱良春就出生在这个鱼米之乡。 朱良春的祖父由于年轻聪明,被当铺的老板看重,赏赐他的是吸鸦片。爷爷撒手人寰,祖母悲惨度日。朱良春的降生,寄托着祖母无限希望,因此,取名朱亮春。 祖母把心爱的孙子送到私塾里,是怕上小学的路上会有不测。启蒙的塾师被小同学称为“老猫”,“老猫”教育的是一群“现代老鼠”,五年里却没有教过任何数学符号。 从镇江到南通,现在只需要一两个小时,当年长江里的一叶扁舟,却需要飘荡两昼夜。13岁的朱良春,第一次离开故乡,眼望滚滚长江浪涛汹涌,耳听两岸隐约传来的鸡鸣犬吠,对于即将开始的新生活,充满了期待。 勤奋好学是朱良春的天性,不甘落后也是他的特色。然而,发奋读书不仅可以收获知识,过多的消耗也能带来疾病。在鲁迅被结核病困扰的同时,百里之遥的朱良春也患着同样的疾病。然而,在鲁迅误解中医的时候,朱良春却走上了学习中医的道路。 太医世家是一个令世人充满想象的神秘所在,18岁的朱良春有幸走进了马太医家的大门。跟班抄方一年,获得了许多太医家族不传之密。太医后人医术高明,医德高尚;袖里春秋,看着迷惑,学起来更难。 青年人总是向往外面的世界,太医家传代表着传统,而学校教育表示着现代。经过几昼夜的辗转难寐,朱良春终于逃离传统,奔向了现代。从奔牛车站,乘火车到苏州,来到苏州国医专科学校,走近章太炎身边。 章太炎不仅在苏州办着国学讲习所,而且还身兼苏州国医学校的的校长、中医研究院的院长。他的浙江话尽管许多学生听着费劲,但是学生们对于聆听章校长的训话仍然十分痴迷。朱良春就是这许多粉丝之中的一个,他远远地看着章太炎讲一句话,喝一口茶,吸一口烟,吐一口痰。 侵华日军的轰炸,不仅轰散了中医人辛辛苦苦办起来的学校,而且也轰散了中医学子继续深造学习的梦想。兵荒马乱,人心不宁,下一步该怎么办啊?朱良春陷入了痛苦的思索,与整个民族一起经历着一场磨难。 1937年的11月,上海长达三个月的淞沪大战尚未平息,朱良春来到了这个战乱中的大城市,成了名医章次公的入室弟子。借宿在赵先生家里,每天早上行走在寒冷的街头,这个冬天给朱良春留下了难于磨灭的印象。 日军封锁长江,朱良春先生的父亲无法与他联系,他的经济命脉断了。恩师章次公在他最困难的时候,“技术扶贫”让他到难民医院去打工。这个难民医生,不仅获得了经济来源,而且成了救民疾苦的苍生大医。 1939年,在反中医人士汪精卫建立伪政权的时候,朱良春先生在南通开业了。他的门楣上,一边贴的是太医家传,一边是国医学院毕业,既连着传统,也通向未来。他学着章次公的样子,也是舍医赠药,再加上良好的疗效,因此深得人们喜爱。 登革热是一个急性病,别人一周见效,他却能三天治好,靠的是“博采众方”和自己善于化裁运用。临床疗效是一个医生最好的宣传品,朱良春的名声随着传染病的消退而日渐远扬。 佩服朱良春的不仅是患者、同道,想跟他学习中医的青年也日渐增多。他年纪轻轻的时候,就想到了传道、解惑、授业,南通中医专科国医学校在一座旧庙里成立了。他是最忙的人,看病、安排教师、编讲义、替课、补习、带教,一干就是四年。 新中国诞生了,他与南通人民一起迎来解放,爱国卫生运动他是带头人;1952年组织起来搞联合诊所,他也是带头人。因为他业务好,人格魅力大,自然各项事业都是他带头。 1954年,联合诊所的病人太多,不能满足人们的需要了,因此,升格为私人联合的中医院。虽然是中医院,西医的同道早就是他的合作伙伴。1956年,私立的中医院变成了公立的中医院,当然都是无偿地捐献出来的。他也理所当然地仍然是院长。 南通市中医院里有三枝花,是很有特色的土医生转正的。说是三枝花,其实都是散在于民间的土郎中,有两位不会写自己的名字,另一位只懂得一味药。但是,在朱良春的手里,他们都成了专家,被中国医学科学院聘为特约研究员。 朱良春培育的三枝花走进北京参加学术会议,他自己作为农工党的中央委员也经常进京,因此可以拜见先期进京的卫生部顾问章次公。章先生两次同毛泽东彻夜长谈,或许影响了中医政策的制定。但是,章次公在反右之前就被强制学习,却是少有人知。 文革期间的世态炎凉,使朱良春先生深切体会到人情冷暖。即使是被关在火葬场的岁月里,他也没有破灭自己的人生理想。他获得解放、找回自己作为一个医生的尊严,完全靠自己一双治病救人的妙手。 朱良春先生提携后人、教育学生,不仅满腔热情,而且往往独具慧眼,其中不乏点石成金之作。何绍奇、朱步先、史载祥成为杏林翘楚,就是朱良春先生的妙手杰作。 1992年75岁的朱良春先生,率子女办成中医临床研究所,传承学术,弘扬中医,终于有了自己的平台。不仅地方领导致贺,著名画家范曾书写丹青,国家领导人卢嘉锡也欣然题词勉励,这是何等的精神感召啊。 朱良春先生的妙手,并不仅让上海的施先生晚期胰腺癌绝处逢生,而且让日本的乳腺癌患者,在术前准备的日子里癌细胞大部消失。他高妙的医术,深奥的养生经验震撼了东瀛。在他事业遇到困难的时候,东瀛回报的涌泉之水,恰好解了他的燃眉之急。中日之间的创伤,被他医治而康复成友好。 江苏南通是朱良春先生的宝地,但是他成为国著名中医专家,不仅是在南通看病救人,而是应邀到全国各地讲学,传经送宝。他常说“技术不保守,经验不带走”。他讲的都是别人视为“不传之密”的干货,学起来兴趣盎然,用起来随手即灵。 新加坡的学生更高明,把老师请到家里,手把手地教,一点一滴地学。朱老也希望了解海外中医发展的状况,把中华大医的真正绝活,在海外展示出来。他治疗尿毒症患者的药方,就像我们先人崇尚“海上方”一样,被新加坡的西医视为珍宝,逐一研究。 研究所的规模已经狭小了,容不下那么多病人,也难以适应未来的发展,因此,朱家军里的铁娘子朱琬华,一定要办一所医院。在朱老90岁的时候,南通良春风湿病医院成立了。卫生部正副部长都写来了贺信,海内同道共襄盛举。 名师与高徒之间的学术传承,是中医薪火相传的特色。名师与高徒的盛会,在南通首开纪录,然后定位于广东。不同学科的中医专家聚在一起,历史经验与现实创新互相交融贯通,促使中医学术不断发展。 南通的濠河虽然不长,却连着万里奔腾的长江;北濠山庄里的朱老,关注着全国的优秀中医人才。有来访的,有来信的,也有来电话的,朱老几乎是每函必复,有问皆答。这对于一个九十多岁的著名中医专家来说,是非常不容易的,他却做到了。 朱良春先生是一个著名中医学家,他身上有着许多谜团。他的成功,拨动了许多患者、读者的心弦,他的人格魅力,他对事业的追求,他的养生之道,他的健康长寿,他的学术造诣,都值得一一去解读。 1. 育三枝花,不单靠一双慧眼曹东义:“有关您发现、培养季德胜、陈照、成云龙三位土专家的故事,已经成为当代杏林的一段佳话,他们被人们称为南通市中医院的‘三枝花’。请您讲一讲当年的历史过程好吗?” 朱良春:“这里边的确有许多值得回味的地方,我个人的作用是有一些,但是,更重要的是那个时代的政策环境,是非常重要的因素。也就是说,当时的政策环境适合培养三枝花,现在的政策环境下就很难做到。这也是后来这一类事情少了的一个原因。古人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也是这个道理,伯乐也是需要环境许可的,这一点值得我们深思。” 曹东义:“人们都传说,20世纪50年代,中医界出了一件轰动全国的新闻:三位民间土医生成了中国医学科学院的特约研究员,被人们称为‘三枝花’。您就先说说蛇医季德胜吧。” 朱良春:“季德胜由于长期生活在艺人们中间,还真有些传奇色彩 [1]。季德胜当时的确切身份,一般被人们称为‘蛇花子’,也就是以耍蛇,卖蛇药为生,艰难度日,朝不保夕。” 曹东义:“解放初期的南通城里很热闹吧?” 朱良春:“当时的城市规模不大,城内主要交通干道是纵贯东西和横亘南北的两条大街,两街的交叉处称为十字街,这是南通最为繁华的闹市中心。解放前,十字街头有卖冰糖葫芦的,有卖糕饼臭茶干的,有卖豆腐脑儿的,有玩枪弄棍的,有打卦相命的,三教九流都有。其中有个玩蛇的,很吸引人。这是一个带点外地口音的中年男子。他经常手上缠绕着蛇,颈项盘绕着蛇,让蛇在他的胳膊间窜上窜下,钻来钻去,围观的人多了,他就当场表演,让蛇在手臂上咬一口,眼看肿起来,然后他从身上掏出自制的黑色药饼,蘸上唾液涂抹创口,毒肿会逐渐消失。这时,有的看客会掏钱买他的蛇药。这个蛇花子就叫季德胜。” 通过了解得知,季德胜是江苏省宿迁人,生于1898年。清光绪三十三年,也就是季德胜九岁那年,宿迁发大水遭灾,季氏全家四口(季德胜和他的父母,还有弟弟)流浪江南。流浪途中,母亲倒毙,幼弟夭亡,从此父子二人靠捉蛇治病度日。季德胜从小随父捉毒蛇,采草药,学了一套配制药饼治疗蛇伤的本领。每到一地,为招揽顾客,常常进行像上面那种蛇表演。1924年,也就是季德胜26岁那年,父亲季明扬在如东病逝。于是,季德胜开始只身浪迹江湖,后来在苏州结识了他的妻子,逃难来到南通,逐渐有了两个孩子,但是并没有家,四口人一直住在南通郊区的一个土地庙里。 由于他常年穿山越岭,捉过蝮蛇、蕲蛇、眼睛蛇、金环蛇等各种毒蛇,采集过各种各样的药草,祖传秘技经过长期实践,医术更加高明。传说有位农民被毒蛇咬伤,神智昏迷,家人已准备棺木入殓,季德胜以热酒调合蛇药,撬开牙齿强行灌下,片刻便起死回生。 季德胜性格豪爽,对穷人治病可以分文不收,而对富人则毫不客气。据说有位财主被毒蛇咬伤,上门求治,他双指一竖,说:“两包洋纱!”(解放前,物价飞涨,纸币瞬息贬值,纺织业发达的南通,常用“洋纱”为交换媒介,当时一包洋纱相当于一百五十斤米)财主悭吝,愤愤然拂袖而去。不久,伤情越来越严重,财主只得躺着藤椅,被人抬着再来求医。季德胜伸出三个指头:“非三包洋纱不治!”财主保命要紧,只得照付。解放初期,季德胜仍经常在十字街进行蛇表演。朱良春先生了解到季氏的豪爽,投其所好,才逐渐取得了他的信任。 曹东义:“季德胜这样的人,容易接近吗?” 朱良春:“季德胜虽然浪迹江湖,但是,很讲义气,为人也比较豪爽。1954年联合诊所扩建为‘联合中医院’,我作为院长,经常考虑的是医院的发展。想到章次公先生曾经感慨过的《道少集》,为了更好地为人们解除病痛,就应该广纳人才,这时就注意到了经常在十字街进行蛇表演的季德胜。觉得他的一技之长,也是可以用来为人们解除痛苦的。因此,在1954年初夏的上午,麦子扬花抽穗的时节。我和卫生局严毓清副局长等一行四人下乡,驱车二十多里,来到天生港附近的上新港,对季德胜进行专访。” 曹东义:“既是古人的采风访贤,也是毛泽东号召的调查研究啊。” 朱良春:“我们只知道季德胜住在上新港,但不知道是上新港哪一家,便向沿路农民兄弟打听,农民兄弟看着我们这四个穿着打扮像干部模样的人,感到好奇:‘你们———找季花子吗?”’我只好点点头说:‘我们都是市卫生系统的,拜访季德胜的。”’附近农民谁都知道,季德胜是个目不识丁、只会玩蛇的花子。堂堂的市卫生局大干部,找一个蛇花子做什么呢?+有个群众指点说:‘季德胜就住在东边那个土地庙里。’其实那个所谓的土地庙,是农村常见的农民祭祀土地菩萨的小庙,面积不到十平方米,里面泥塑一尊土地菩萨,菩萨面前是一排摆放香炉烛架的砖台,其他则空空如也。所以有些讨饭的乞丐或者是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常常卧宿在里面。那时,季德胜一家四口就睡在里面。” 曹东义:“按说庙里除了神仙,就是香客,他们一家却‘以庙为家’,真不容易啊。” 朱良春:“我们一行四人来到土地庙前,季德胜还酣睡着,他的老婆和小孩已经起身了。当我向季德胜的妻子说明造访来意,她立即喊醒了季德胜,说上面有人来找他。季德胜揉着惺忪睡眼,连忙从睡铺里面取出仅有的一条长凳,热情地请我们坐下,一条长凳只够二人坐,其余二人站着。” 曹东义:“即使季德胜再讲义气,在这样的条件下,也没有办法招待您们了。” 朱良春:“我做了自我介绍后,就说:‘我们知道你有医治蛇伤的本事,严局长和我特来拜访你的。’季德胜受宠若惊,似乎感到不可理解似的,就赶忙说:‘我这算什么本事?糊口饭吃的,敢劳你们大驾?’我进一步解释说:‘我们南通市联合中医院在城里仓巷,你以后如果进城,顺便请你到我们那里坐坐。’季德胜看着我们没有恶意,而是诚恳地与他商量事情,脸上就流露出高兴的表情。我说:‘我们这次上门拜访,没有别的意思,一来看看你,二来和你商议一件事,我们联合中医院以后如果有蛇伤病人上门求诊,想请你来医治,行吗?’我看见他的目光里有些疑惑,紧接着就把条件给他解释了一翻,就说:‘你用你的蛇药,医药费归你所有,我们联合中医院不收你一分钱。’看到我们的真诚态度,而且还有卫生局的人做证明。生性豪爽的季德胜欣然应允:‘可以可以。谢谢谢谢。’因为,季德胜觉得不会因此有损失,而且可以有更多的机会赚钱。” 曹东义:“您真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礼,仁至义尽啊。”B 朱良春:“此后,联合中医院有了蛇伤患者便通知季德胜来城。无法跟土地庙电话联系,联合中医院就打电话给天生港卫生院再派人到土地庙通知他。然后,季德胜花五毛钱乘坐二轮车到城里,给蛇伤病人治病后,再乘二轮车返回土地庙,这一来一回一块钱由病者支付。季德胜收的蛇药钱,全部归己。有时季德胜进城没有病人治,也来仓巷的联合中医院走走。我知道他好喝酒,每次来院,都以酒菜相待,临走还很客气地送上一程,就像一个朋友一样。医院里有人想不通,特别是些医书传家的正宗医师,不知道我对季德胜为什么这样尊重,甚至私下非议。我就耐心地对他们进行解释:章太炎先生说过,‘下问铃串,不贵儒医’,民间有丰富的宝藏需要我们专业医生开掘,不跟他们交朋友,能够掘到宝贝吗?他们也就慢慢地理解了我的做法。”) 曹东义:“您的思想工作还真细致啊。” 朱良春:“我一方面跟季德胜交朋友,一方面对他治过蛇伤的患者进行调查,事实证明季德胜的蛇药确有疗效。我对季德胜的关心体贴,渐渐赢得了季德胜的信任,二人逐渐真的成了朋友。我看时机比较成熟了,便问他蛇药的组成。季德胜爽直地说:‘我的秘方是父亲传给我的,按规矩是秘不传人的,现在政府待我这样好,我把秘方献出来。’于是,他说出了家传蛇药构成,什么黄开口、雨箭草……(处方保密)。并且邀请我,跟他一起采药辨识。我虽然对《本草》收载的药物比较熟悉,但是从来没听说过‘黄开口、雨箭草’这些名称。但是看到‘黄开口、雨箭草’的药草实物又似曾相识,于是,就把实物带到南京中山植物园,请专家鉴定。经植物专家辨认,成分完全清楚了。所谓‘黄开口’就是半支莲,其他的也都是经常使用的中药。” 曹东义:“这个过程就像侦探小说的情节一样,很吸引人。” 朱良春:“但是,光知道了成分构成还不行,方剂的构成比例是怎样的呢?季德胜是不识字的,他不懂什么比例不比例,只知道从几味药草中顺手抓,就这么凭经验制药的。因此,我就想了一个办法,给他说:‘你抓给我们看看,怎么样?’季德胜当即表演起来,这个一把,那个两把。我立即把他抓的中药用秤逐一称了重量,并记载下来。而后通过多次调试比例,最后终于制成了疗效比较理想的蛇药。这就是今天造福民众、名闻中外的‘季德胜蛇药’。” 曹东义:“您这种做法,与现代药剂质量控制的要求是一致的。” 朱良春:“如果不是卫生局的重视,不是我们进一步的挖掘、整理,这一民间土秘方极有可能随着季德胜的消失而被历史默默湮没。” 曹东义:“这就是您所说的政策环境的重要性吧,当时重视中医,正确的中医政策正在被贯彻,因此也就有了这样的民间采风活动。现在还行吗?” 朱良春先生摇摇头,语重心长地说:“现在按管理西药的思路管理中药,的确存在着很多的问题,需要重新认识,既要考虑高标准和用药安全问题,也要考虑中药的特殊性。否则就难免窒息了中医人员的创新能力。” 1956年4月1日,南通市政府把联合中医院接收改建为公立南通市中医院,朱良春任院长。成立大会的会场设在西牛肉巷的万宜楼。会上邀请了市委、市政府的领导和全市各界知名人士,季德胜也在应邀之列。季德胜坐上贵宾席,极度兴奋。会议休息时,兴之所至,他突然从怀中掏出两条蛇耍起来,与会的几位女士给吓昏过去。市长孙卜菁连忙叫他把蛇收起来。当孙市长知道季德胜已是过去联合中医院的编外人员,向朱良春建议:“将来中医院的编制是不是可以考虑季德胜。”后来,经过分管文卫的王敏之副市长和卫生局长赵朋三同志的批准,朱良春把季德胜吸收为中医院的正式医生,工资定为105元,相当于县处级干部工资。为了系统研究蛇药的药理和疗愈机制,在市科委、卫生局领导以及南通医学院的协作支持下,成立了“季德胜蛇药研究组”,后来建立了研制季德胜蛇药的南通制药厂。 为此,《工人日报》发出了专文报道《蛇花子穿上白大褂》,引起了全国轰动。1958年,季德胜出席了全国医学技术革命经验交流大会和全国科联第二次代表大会,受到周恩来总理的接见,还被中国医学科学院聘请为特约研究员,吸收为中华医学会会员,并荣获中央卫生部颁发的医药卫生技术革命先锋金质奖章,又被推选为省、市政协委员,市科协常委等职,季德胜终于成为弛名国内外的蛇药专家。 曹东义:“政府一路绿灯,为这项科学研究起到了催生的作用。” 朱良春:“这的确是一个系统工程。说起季德胜参加北京的盛会,还有一个趣闻。我提醒他,开会是要签名的,而他不识字怎么签名呢?学了半天,70岁的陈照勉强过关,而50多岁的季德胜怎么也学不会签自己的名字。然而,浪迹江湖多年,他还是不怕天不怕地的性格,拿起笔来,从上到下,划出一条弯弯曲曲的竖线,看上去颇似一条小蛇,他说:‘这就是我!’带着这样的自信,他走到了北京。” 曹东义:“您提到的这个70岁的陈照,是怎样发现的呢?” 朱良春:“如果说,接收江湖艺人季德胜属于礼贤下士,英雄起于草莽,那么,接近治疗淋巴结核的民间中医陈照,就应该是春风送暖,逐渐感化了。我在平常跟病人闲聊时,听说八里庙有个治瘰疬的能人叫陈照。老百姓把他说得神乎其神。瘰疬,土名叫‘老鼠疮’,学名叫淋巴结核。患上这种病很讨厌,必须长期服用抗结核药,反复缠绵难愈。当听说民间有个能人治瘰疬,十拿九稳的时候,我对这个传说十分感兴趣。” 曹东义:“俗话说,机遇是专门为有准备的人预备的,事实就是这样。” 朱良春:“1954年秋天,这也是我结识季德胜以后,对民间医人格外关注的时期。这一天,我跟学生陈幼清一起,骑上自行车,捎上了一点茶食,亲自拜访没有谋面的陈照。我们俩来到八里庙,看到一个农民正在田间劳作,就按照一般的礼节问道:‘大伯,这里有个叫陈照的医生吗?’医生?农民还不习惯这么称呼陈照,那个农民反问道:‘你们是不是看老鼠疮,找邋遢先生的?’什么?邋遢先生?我第一次听到一个医生有这么个绰号。” “不,我们是来拜访陈照的。”陈幼清诚恳地回答。 “对,不错,陈照就是邋遢先生。”那个农民仍然执著地认为:“我们都是这么叫的。”3 那个农民很热情,从田里上来,带他们走了一节田埂,然后指着前面一间房屋说:“邋遢先生就住在那间屋里。”^ 朱良春:“我们顺着手指的方向,走近低矮的草屋,叫道:‘陈照先生在吗?’一个衣衫褴褛、头发花白的老人从屋里走了出来,他打量着我们这个前来陌生人,不像是来看老鼠疮的病人,其中一个年轻人的手中还提着茶食礼包,陈照更是困惑不解。我凑近他,很客气地说:‘你是陈照先生吗?我们是来看你的。’说着便伸出手要和他握,老人没有握手的习惯,不知所措地伸着一只哆嗦的手,只见五指乌黑,果然十分邋遢。他激动地答应:‘是的是的,小名陈照。’” 陈幼清拎着茶食递上前,把朱良春向他作了介绍:“这是我们南通市联合中医院的院长朱良春,来看望陈先生的。” “一介草民,岂敢劳驾,惭愧惭愧。”^陈照把他俩迎进屋。屋里没有窗户,黑洞洞的。辨不清里面放些什么,但是可以闻到一些中草药的味道。 朱良春:“攀谈过后才知道陈照的一些情况:陈照,1884年生,原名有余,南通县人。少年家境贫寒,推车为生。21岁时,遇到游医焦月波,一个善于治疗淋巴结核的民间医生,因为焦医生有腿疾,行走不便,就经常坐陈照的独轮车走方出诊,患重病之后的临终前,掏出钱来让陈照为他卖棺埋葬,作为报酬,就把治疗淋巴结核的药方传授给了陈照。不识字的陈照,请人认出来之后,就熟记在心,扔掉独轮车,成了民间医生。尔后行医四方,为近乡远邻许许多多的患者治疗瘰疬,解除痛苦,治愈一个瘰疬病人一般只需一两个月左右。20世纪30年代,陈照治疗瘰疬病在南通一带已经小有名气了。” 他治疗瘰疬病的方法是,用一块膏药掺上拔核药粉贴到鼓胀的鼠疮上。贴上半天后,便觉得有点疼,一天后更疼;两、三天后,肿处便破皮流出脓和血,这个过程叫“拔核”。一周后擦净脓血,再贴新的膏药和生肌药,使之痊愈,这叫“收口”。 朱良春:“我说,如果陈先生进城,请到我们仓巷联合中医院坐坐。有件事情我们想和你商量一下,为了能让你的本事为更多的人服务,我们中医院接到老鼠疮患者,也打算请你过去为他们治疗,如何?陈照稍稍沉默,没有表态。我接着说:‘是这样的,凡是你看的病人,医疗药费都归你收入,我们中医院不拿半分钱,行吗?’这时,陈照开口了:‘我的腿脚不大灵,天天上街不方便。’我说,我们不要你天天来,每星期来一次就行了。我说的‘每星期’,已经60多岁的陈照老人不大听得懂,因为他家没有日历,他的脑子里没有星期几的概念。我就又想了个办法,对他说:‘这样吧,你每月农历三、六、九来吧。’陈照听懂了,连说:‘好的好的,这好记,每月的三、六、九上城。’这件事情就有了眉目。” 曹东义:“下一步的工作,也是按照对季德胜的办法来?” 朱良春:“这一回要复杂得多了。我们离开陈照的家,在回城的沿途群众中,又作了一些了解:陈照虽然邋遢,但是医德还有些口碑,上门求医者,无论生熟、贫富,总是倾其全力医治。对清贫的患者,只收成本。因此我觉得,请这么一个土医生到中医院来是应该的,今天不虚此行。” 从此,南通市联合中医院里经常可以看到一个老人,他手提一个小篮,篮口上盖有一块蓝印花布,揭开蓝印花布,可以看到里面放有膏药和几个小瓶子,小瓶子里放的就是治疗瘰疬病的药粉。医院里还免费为他提供消毒的酒精、药棉花和纱布、胶布。 医院里有人悄悄地议论:“现在我们朱院长怎么了,上次找花子,这次找邋遢,怎么尽找这些人打交道?” 一些好心的朋友劝他:“朱院长,你是很有学识的一院之长,交朋友可要注意自己的形象啊!” 朱良春说:“谢谢你们的关心。可是我要告诉你们,人才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传说里的济公也是邋遢不堪的,可是他神通广大啊。司马迁《史记》里说,人们都担心身体的疾病太多,而医生最害怕的是治疗疾病的方法太少。我历来的主张是,中医之生命在于学术,学术之根源本于临床,临床水平之检测在于疗效。疗效是一切医学的核心问题。陈照有一技之长,能治好瘰疬病,我们就要尊重他。”一番话说得那些人佩服地点头。 1956年春,南通市中医院正式建立。陈照也结束了游医生涯,72岁的老人成为南通市中医院正式医生,工资也是105元。医院安排他定期主持门诊,慕名而来就诊的很多。陈照治瘰疬病的消息传到外省,远地来通者日多,又改为每周有六天门诊。 在朱良春和外科医生的帮助下,陈照的治疗有所改进,在社会上的威望越来越高,安排有关外科医师配合,在使用拔核疗法秘方的同时,配合使用箍消和内服疗法,使疗效由原来的90%提高到98%以上。 陈照所用的药,都是避开别人、独自一人悄悄配制的。朱良春为了让更多的病人受惠,想让医院帮他扩大规模制药。但是陈照毕竟是在旧社会濡染了七十多年,对于自己赖以生存的“饭碗”是不肯轻易公开的。 朱良春院长对陈照说:“陈先生,你年纪大了,体力有限,让医院为你制药吧!” 陈照不置可否地支支吾吾,寻找托词说:“我年纪大了,记不清哪几味药了。”在朱良春的一再启发下,他报出了四味药。医院里称来了四味药,研细后,让他使用,他不使用,含糊地说“好像还缺什么药”。过了一段时间,他又报出了一味药。就这样断断续续,从1954年相识,到56年进医院,再到1958年,陈照终于被朱良春和医院的坦诚所感化,在大跃进精神的促进下,才毅然决然把秘方和拔核疗法公开献给了国家和人民。 1958年秋,陈照赴北京参加全国医学技术革命经验交流大会和全国科联第二次代表大会,受到周恩来总理等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接见。会议期间,被聘为中国医学科学院特约研究员,吸收为中华医学会会员,并荣获中华人民共和国卫生部颁发的医药卫生技术革命先锋金质奖章。 年近古稀的陈照遇上了朱良春,遇上了发展中医的好政策,枯木逢春,焕发了生命的活力,也为中医药增添了一抹光辉,他和季德胜一样,在心里对朱良春院长充满了感激和尊敬,朱良春院长却总是说这是党的中医政策的成就,个人的作用是微不足道的,在他亲自撰写的总结他们经验的材料上,他从来都是用南通市中医院的名称,把自己的名字隐藏在幕后,但是,人们都知道没有他的真诚感召,就不会有这三枝花的发现与成长。后来陈照曾获南通市劳动模范、江苏省先进工作者称号。 曹东义:“成云龙的事迹是怎样发现的呢?” 朱良春:“发现成云龙治疗肺脓疡的事迹,也是一个奇遇,甚至完全象一个偶然巧合。” 然而,偶然出于必然,只有象朱良春先生那样时刻注意搜集单方密药,关注民间中医宝库的人,才能遇见成云龙,才会发现成云龙。不然,成云龙生活在身边多年,也不会发现,甚至当身边的人“一夜成名”之后,还会大惊小怪呢。 在大跃进的岁月中,朱良春有一次参加支农劳动,下乡割麦,他是带队者,在校西大队劳动,吃住都在农民家中。睡的是地铺,跟农民吃一锅饭(自缴一角五分钱)。在劳动中,他听农民说,附近有一个人专治肺脓疡,很神。 所谓“肺脓疡”,是肺部化脓的一种病。因为那时抗生素还没现在这么多,生了这种病是较难治好的。 朱良春关心地问:“那人是医生吗?会不会治其他病?” “他只会治肺脓疡。”L “他叫什么名字?”E “成八。姓成,名字叫成云龙,因排行第八,大家都叫他成八先生。” 朱良春问清了成八先生的住址,趁劳动的空隙,他亲自访问了成八的家。成云龙确实有一种叫做“铁脚将军草”的中药,专治肺脓疡。提起这味药,还得从他父亲说起。 多年前,成八的父亲生了肺脓疡,咳嗽吐出的是又厚又臭的脓痰。给许多医生看了,吃了好多中药,都没有什么效果。有一天,有个江湖郎中经过他家门前,听说成老爹得了这种病,郎中送给他 7枚坚硬的块根样的药,3斤老黄酒拌和,放在瓦罐中密封,然后隔水蒸半个时辰。以后每天食三条羹。服用这药后,病情果然好转,渐渐不咳,也没有什么痰了。后来成老爹就与这个郎中交上了朋友,交情很深。后来这位郎中就把秘方告诉他,并且把“铁脚将军草”送给成八爹种植。 郎中给的“铁脚将军草”是什么样的呢?原来是一块根,把这块根埋在土中,就会爆芽长出来,但是长势很慢。三年后,茎只有拇指那么粗,但是根却很粗大,因之得名“铁脚将军草”。 成老爹按照郎中所说,将“铁脚将军草”制成治疗肺脓疡的中药,给肺脓疡患者吃了果然见效。这事就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开了。于是成老爹成了专治肺脓疡的医生。成老爹临死前,就把秘方传给了成八。于是成八便成为治疗肺脓疡的医生。 曹东义:“成云龙的治疗效果怎样?” 朱良春:“我对他说的情况不敢轻信,还需要证实,实事求是,应该‘听其言而观其行’,而不是‘听其言而信其行’。所以就利用下乡劳动的机会,暗地走访了好几个成云龙治好的肺脓疡患者,事实果如其所说。因此,我再次访问了成八先生。俗话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很敬重成八先生,他也为我的行为所感动。就主动赠给我一块‘铁脚将军草’的根,让我试种。” 曹东义:“这可是莫大的信任啊。” 朱良春:“我并没有停留在试种、试用的阶段,而是向着科学研究的方向进行探索。我经过观察,等着在花盆里,‘铁脚将军草’长出枝叶后,就带着整株‘铁脚将军草’到南京中山植物园鉴定。原来这种草属于蓼科植物,学名叫‘金荞麦’。回来后翻看了《本草纲目》,上面也有金荞麦的记载。” 曹东义:“也就是说,经过您的研究,弄清了药物的科属,确定了是什么物质,为将来的进一步研究打下了基础。” 朱良春:“后来,我们也把成云龙吸收为南通中医院的正式医生。在自己的医院里,把这个经验进一步在临床上验证,中日友好医院大内科主任史载祥教授,当时就在南通市中医院,他就直接参与这项课题,其中一个患者的空洞达到23个,患者服药之后,第2天就开始排脓,渐渐地空洞闭合,临床治愈。经过506例临床观察总结,上报到了中国医学科学院药物所,他们派专家下来进行研究。” 曹东义:“有了重复性的试验结果,也就是在确凿的事实基础上,进一步探索其原理,这是很正确的科学研究路子。” 朱良春:“说来也是奇怪,金荞麦那么好的疗效,在实验室的培养皿里,不但不杀菌,而且细菌生长的还更加旺盛。后来,他们带回去进一步研究,用同位素示踪的方法,发现只要有化脓感染,这个药物就向那里集中,浓度越来越高,最后治愈疾病。不知是否与中医所说的归经有关?” 曹东义:“这项研究成果,后来进行开发了没有?” 朱良春:“把金荞麦制成了‘金荞麦片’,现在临床上还在应用。” 朱良春先生发现三枝花、培育三枝花的过程,值得我们深思。古人常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在朱良春先生手里再一次得到了重复与验证。假如没有过人的眼力,没有博大的胸怀,没有真诚感人的态度,能够发现三枝花吗?发现之后,能够得到信任吗?得到信任之后,能够充分利用吗?能够进一步深入研究,一步一步迈向科学,成为科技成果吗?能够甘心埋没自己,为一字不识的土专家当阶梯吗?中医现在还有这样的优越政策吗? 三枝花是美丽的,在我们歌颂三枝花,赞扬他的培育人的时候,我们更应该谨记朱良春先生的呼吁,要为中医药的健康发展提供宽松的政策环境,不要让他的“神仙手眼,英雄肝胆”成为绝唱,而应当一鹤引来万鹤鸣,一花报得三春辉。 每当人们赞扬朱良春先生的时候,他总是谦虚地提到,他之所以有这样的成就,与他有一个好老师章次公是分不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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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朱华山:朱良春与“三枝奇葩”。见《中国中医药报》2004年2月5日 + H9 J+ c) ^6 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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